第59章 死局3
59
方豁然睁着眼睛。
雷雨已停。在最深沉的夜色里, 他好像听见一个秘密，又好像压根什么都没听见。他总觉得有人步履匆匆在耳边路过，慌地伸手一摸，什么都没有。
根据雷娅的说法, 弗洛里安五世尸体是没找到。恐怖片里常见的桥段，人被砌进墙壁, 埋进地板，彻底消失。胖子那个恶毒的玩笑，弗洛里安伯爵说不定现在跟谁叠着……不知道谁的呼噜声把方豁然扯出梦魇, 方豁然瞬间清醒。他满脸冷汗地反省刚才可能是眼花, 电闪雷鸣的光线太乱。
方豁然终于是没睡着, 硬挺着挨到早晨。第一缕阳光破窗而入，他差点喜极而泣。
早上大家开始忙碌, 罗森博格实在太大，工作人员人手不够。需要修复的装饰壁画花窗, 评估主体建筑的安全性。方豁然四处检查，估算材料费用。米勒到处发罐装咖啡, 方豁然拿起一杯仰头一看，差点呛死。雷娅骑在数米高的横梁上绘制装饰雕塑，毫不在乎灰尘，也不在乎高度，痴迷地写写画画。
大家为了挽救一幢建筑齐心协力，方豁然拿出手机看一眼，四月二十九日上午十点, 天光晴好，工作忙碌，人生知足。
永远这样下去，也真是不错。
胖子大声道：“谁瞧见弗洛里安伯爵了别忘叫一声。”
几个人嘘他。
方豁然继续到处转转，左手捻着右手无名指，心情轻快。昨天晚上的雷雨让今天早上空气甚好，他深吸一口，吐出来。罗森博格是真的大，巨大，但也只剩大。经历过无数内战，两次世界大战，就只有个巍峨空壳，想开发个旅游景点都失败。空壳也有气派，任意一间房，不知道的以为是客厅，其实是衣帽间。
罗森博格家族当年多煊赫。
方豁然在房间中穿行，靠着窗居高临下看干涸了的护城河，已经被绿色填满。他突然有点好奇，想知道罗森博格的玫瑰当年的盛景，是不是能开满整条河？
方豁然在巨大的城堡里打转，他看到一扇巨大无比的对开门，关得很紧。方豁然试了两下推不开，刚想走，忽然听见零星的乐曲。他一下子挺直脊背——昨天晚上听见的！无论方豁然怎么努力扒着门缝谛听，就是听不真切。那仿佛是被风吹来的遥不可及零星乐符，命运网开一面，得以落到方豁然面前。
方豁然一抬头，门的上方，雕着行云流水的拉丁字纹饰：
“世间永恒的鸿沟。”
他突然失控暴怒，一脚蹬开沉重的木门。这木门不知道多少年没被打开过，锈蚀的合页凄厉地惨叫，空气里混合着腐朽沉郁的霉味。
门里，什么都没有。
连光线都没有。
方豁然在黑暗中打转，那若有若无的乐曲彻底激怒了他，他找不到来源，他无能为力。这房间不知道干什么的，大到有回音。方豁然听着自己的脚步被不怀好意地漫天乱扔，他冲过去一把抓住窗帘往下一拽。
巨大的窗帘徐徐摔落，空旷的房间瞬间被阳光填满，乐曲消失无踪。
命运只是对方豁然心软了那么一下。
方豁然一转身，看到门口叼着烟的雷娅，雷娅很平静，抬手一比划。方豁然一抹脸，一手眼泪。
雷娅若无其事叼根未点的烟过干瘾，双手插兜：“我来看看穹顶……城堡西边不大安全。”
方豁然清清嗓子，强行找借口：“灰……有点大，很呛。”
这沉重的窗帘挺过几百年，直到被他抓落，漫天的灰尘像是雪。
雷娅笑一声：“古建筑会让人产生时空交错的错觉，很奇妙。这间是音乐厅，用来办舞会的。我也想知道，三百年前的舞会什么样子。”
方豁然失魂落魄站在窗边往下看。下面就是花园，荒得生机勃勃。窗边的墙上嵌着面巨大的穿衣铜镜，已经残缺。方豁然对着铜镜走了两步，被雷娅一把拉住。
“走吧。”
她拖着方豁然离开房间，心有余悸。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方豁然会直接走进铜镜里，再也出不来。
昨天雷雨那么狠，雷娅不放心西侧穹顶，过来看看漏雨情况。方豁然都看出不对劲，整个穹顶漏雨侵蚀得异常厉害。这问题得从外部搭脚手架解决，内部没办法。
雷娅笑：“我一直在等你来，想着怎么说服你同意我的方案。你也不想罗森博格塌，对不对？”
她承认昨天一见方豁然，的确是个惊喜。
“我梦见过罗森博格。”雷娅捻着香烟，十分肯定，“在我入行之前。我梦见一座辉煌的城堡，后来我在欧洲各地维护城堡，没有一座像是梦里的，直到我看见罗森博格。你……也爱罗森博格，对不对？”
“对。”方豁然回答。
古老的建筑让人发疯。每个人被迫浸没在时光的激流中，除了随波逐流毫无招架之力，这些古老的建筑就像是人工的岛屿，抓住一角就能探出岁月的水面喘口气。修建这些建筑的前人试图拯救后人，哪怕只有一刻可以摆脱时光的错觉。
忙一天，傍晚时有人问：“五朔节你们什么安排？去镇上吧！”
另一人叹口气：“都快忘了时间了，这么快到假期？开车回家一天不够。真是……”
米勒翻手机日历：“五朔节前夜咱们点篝火吗？”
胖子吹口哨：“点啊，旧历五月才是真正的春天呢。咱们在护城河外面点篝火，送别冬天，然后选个五月王后。”
五朔节就是五一劳动节，必须放假。一帮工作人员鬼叫：“雷娅我们要放假！”
雷娅一锤定音：“放假！我也放假。”
大家欢呼，方豁然跟着笑：“我走运，一来就赶上假期。”
雷娅笑着看他：“你知不知道，最开始的五月王后，都是男孩儿。”
几个女员工起哄，方豁然尴尬：“这还真不知道……”
大家兴致勃勃讨论难得放假去镇上放松。雷娅对方豁然发出友好邀请：“我祖母就在镇上，她会用玫瑰花瓣做点心，去我家吃点心？”
方豁然掏出手机看了一下。
四月二十九日，十九点四十。
他很焦虑，又不知道焦虑什么。
晚上方豁然仍旧睡不着。他躺在睡袋里看手机，对着手机屏发呆。
手机数字显示比手表温和。没有一圈一圈徒劳转圈的无奈与急迫。
……方豁然看见自己在行走。富丽堂皇的城堡，奢华随地踩着。眼前的华丽对开木门一开，扑面而来纸醉金迷。音乐清晰地流淌，方豁然跋涉着穿过人群，路过每一个珠光宝气的盛装男女。他们看见他，对着他笑。
他是罗森博格的旧友。
罗森博格爱他。
方豁然却着急了，他甚至及不礼貌地用双手奋力地拨开人群。他要找的人在前面，他理所当然地知道。
方豁然怎么走都走不出人群。人越来越多，交谈，嬉笑，舞蹈，音乐开始嘈杂，排山倒海地淹过来。雍容华贵的女士用扇子掩住嘴唇，微笑着看方豁然，轻轻念了一句话。
拉丁语。
“世间永恒的鸿沟。”
方豁然全身战栗，双手抓住她，问她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瞬间消失。
奢华转眼不见，空荡荡破败的房间只有一面曾经工艺精湛的铜镜。
方豁然轻轻走向铜镜，手指轻轻一碰冰凉的镜面。
镜面缓缓荡起涟漪。铜镜另一面的方豁然微笑着，做了个口型。方豁然一拳砸在铜镜上：“你说什么！”
镜里的影像只是微笑，还是右手搭在镜面的姿势，无名指上蜿蜒着流淌出红线，蔓延到镜面。方豁然右手无名指几乎同时剧痛，痛得他大叫一声醒来。
方豁然摔在地上，懵了。
他不在睡袋里，他在……那间音乐厅。
黑魆魆的夜色里，冷风伸出舌头一舔方豁然冷汗淋漓的皮肤。方豁然惊得半天没说话，他怎么到这里来的，梦游？他哆哆嗦嗦全身一摸，谢天谢地，手机在口袋里。方豁然打开手机照明，正对前面的铜镜，镜面上赫然一枚血画的向上箭头。方豁然全身检查，他没有受伤，没有伤口，哪里来的血？
他颤抖着伸手一摸，更加惊恐——箭头不是镜面上的！
箭头是镜子里面的！
方豁然全身一麻，白天看这面镜子毫无异常，何况是铜镜又不是玻璃镜，压根没夹层，这血……是哪儿的？
……镜子里面世界的？
风声哀伤低语，急切催促，向上看。方豁然毛骨悚然用手机往上一照，铜镜正上方是个正在张着嘴惨叫的人头装饰，仿佛被人砌进墙中之前的挣扎。人头四周插着……
八枝箭？
方豁然耳边嗡一声，冥冥中一枝羽箭穿破桎梏与云霄，与他擦身而过。
右手无名指剧痛，方豁然挠了两天挠得皮肤表面血痕纵横，可这疼痛是骨头里面的疼，一路连劈带砍疼进心里。疼啊。方豁然咬着牙不喊，实在忍不住吭哧一声。
痛觉在他心里打转，咬他，提醒他，让他不要后悔。
方豁然握着右手无名指跪在地上，眼泪纵横。
到底是什么。
大脑不记得了。可是身体，骨骼，血肉，统统记得。
唇舌之间打转的，呼之欲出。
窗外即将破晓，白日穿过云层，方豁然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