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威胁
沈稚早不是当年柔软稚嫩的小姑娘, 她是长平郡主、关州如今的无冕藩王。
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都拦不住。只有配合。
沈瑞眼睁睁看着她将那杯掺了假死药的毒酒饮尽,然后朝他笑了笑, 就软软地倒在了床榻上。
漂亮的桃花眼慢慢闭合。
渐渐断绝了生机。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 汀荷院的书阁里几乎滴水成冰。很快,属于生者的温暖就被寒风吹凉、冰透。
沈稚面容如雪般苍白,眉目浅淡如画。
她就那么乖巧地躺在床榻上, 看起来冰肌玉骨,安详极了。
这里的每个丫鬟都守过夜值,论理都见过沈稚的睡颜。
却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不安——虽都是睡着的样子,可不再呼吸的人, 静止得可怕。
看烛火的小丫鬟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详,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红袖姑姑余光见了, 立即冷声叱道,“谁都不许哭!郡主平安无事。”
屋内寂静一片, 风声吹过院中红绳上的铃铛,清脆的响声叮叮咚咚、此起彼伏。
束云道长一直凝神仔细着,双手如流水般摆了蛊坛、药引。焚起幽幽香料。
那怪异的香味混杂着铃铛声,空灵而诡异。
沈瑞没来由地觉出一阵心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蛊惑心神。
他强自镇定,运转内息抵御住杂念。
再瞧束云道长, 她眸光专注, 两手间不停摆弄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诡异的蓝盅儿, 将不同的蛊药一一调配,时不时轻嗅。
手腕配合着风和带着药香的白烟而徐徐变幻着方位。
此刻水阁中明明轩窗大开、风寒刺骨,她的鬓间却见了汗意。红袖姑姑配合默契, 予她打着下手,也是大气都不敢喘。
两人生得几乎一模一样,此刻连神情也极为肖似。
沈瑞看不懂旁的,便一直死死盯着西北角那根的长长的线香。
眼睁睁瞧它一寸寸被烧短,最后只余下半寸长——夜已过半了。
缠绕在沈稚手腕上的紫蔓依旧纹丝不动。
细细的冰丝顺着地面渐渐向上蔓延着,水阁内越来越冷。
沈瑞终于忍不住,咬着牙小声问一句,“怎么还没动静?”
“嘘!”红袖回身瞪他。
就在她回头那一刻,紫蔓忽然颤了一下。
沈瑞眼睛瞪大,红袖屏住呼吸慢慢、慢慢地回头——
不是错觉。
绕在沈稚左手上的紫藤正悄悄变得细瘦,尽管那变化极细微,可在这些高手眼中纤毫毕现。空气中的药烟似乎猛地晃动一下,紧接着,眨眼之间那条紫蔓倏然枯萎下去。
束云道长的药蛊盖子早就藏在掌心暗扣着,直到一声极轻微的“咯咔”响,她瞬间将蛊盖扣得严丝合缝。
长长舒了一口气,“成了。”
红袖姑姑闻言,立即扑到药炉旁,将始终温着的一小盅解药拿了,再奔回沈稚床榻边。将她扶起,徐徐喂了下去。
束云道长擦擦额上的汗,放松说道,“既然蛊王已经引出,余下的事便交给郎中了。”朝红袖和沈瑞点点头,捧着封好的蛊盅儿翩然离去了。
红袖仍在塌边守着,橘绿已将郎中们引了进来。“徐大夫,有劳了。”
徐大夫有了些年纪,先是朝沈瑞行了礼,接着隔着巾帕诊脉。
登时脸色就有不好,“侯爷,那假死药用了多久?”
红袖回头看了一眼线香,微微愣怔,“蛊王极狡猾,不好诱骗。假死药似乎…比我们之前预想的,多用了两刻钟。”
“两刻钟…”徐大夫眸光一缩,疾步走到桌案前,将之前装药酒的酒杯拿了细闻,登时脸色就变了,“你们还擅自加了药量?!”
“不可能。”红袖姑姑面色焦急。
“若没加药量,郡主一刻钟前就该醒了!哪里还需要另服解药?”老大夫气得长须都颤了颤,“老夫再三交代,再三交代!为求稳妥,药量只能下到七分。若还嫌时刻不够,便是这法子不能行。万万不可强行险事啊!究竟是谁,敢拿郡主的性命冒险?”
一屋子丫鬟侍女纷纷摇头。
沈瑞却怔住,“若一刻钟前醒来,那蛊岂不是……就引不出来了?”
红袖姑姑心头一跳,随即缓缓回头——床榻上沈稚的面容平和,看上去很是温柔无害。
“我大概知道是谁了。”红袖满面苦涩,“徐老先生,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还请您尽快想法子,将郡主唤醒才是。”
徐大夫长长叹气。
“老夫……尽力而为。”
阿蛮刚回到郡主府的时候,就隐隐察觉到不对。
夜深已过三更,汀荷院中仍是灯火通明。所有的仆婢下人都在各自值守上,无数丫鬟们步履匆匆、容色焦急。还有年纪小的忍不住啜泣。立即被喝止了,“谁都不许哭!”
“小姐在哪儿?”他随手拉住个捧铜盆的小丫鬟。
“已、已经挪回寝殿去了。”
挪回?
阿蛮心中慌乱,急忙直奔寝殿而去。正听见屋内徐大夫苍老的声音,“……老夫人事已尽,此刻恐怕也只能听天命了…”
阿蛮顾不得许多,推门而入。
红袖姑姑、橘绿、竹雨、沈瑞……便连嫁去幽北马场许久、如今已为人母的柠香都回来了。
他心底不详愈发可怕,疾步走过来。
沈稚静静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她面容苍白,清瘦了太多……
阿蛮手臂都在发抖——他的目力、耳力都太好,明明已经感觉到了,却仍是难以置信地颤颤伸出手去,轻轻搭在她腕间脉上……
一丝波动也无。
轰——
他耳中似乎听见一声嗡鸣巨响,刹那间天地倒悬、日月崩塌。
熟悉的锥心刺骨之痛瞬间袭来。
拓跋临羌几乎站不稳,一把扶住床柱。然而他的力道早已失了分寸,竟“咔”地一声脆响,将那雕花的花梨床柱生生捏断裂了。
“阿蛮!你冷静。”红袖唤他。
他根本就冷静不了,回身一把拎住老郎中的襟领,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几乎将人生生拎起,那声音哑涩而艰难,“徐老先生,您本是南国御医之首。为何治不好小姐的病?”
异族人金棕的眼眸阴狠冷厉,如同什么疯魔野兽。
“咳…咳…”
“快放开!”沈瑞急忙将徐老先生抢了下来,看着阿蛮恨声不已,“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妹妹何至于非要彻底解了那蛊!如今她生死不知,你还敢谋害救命的郎中?”
徐老先生的弟子们纷纷围了上去,顺气拍背,服用丸药。
凶夷人僵在原处。
——彻底解了蛊。
那一瞬间,他似乎想明白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想不懂。
雪珠的解释言犹在耳——
“小姐说,有些事情想明白了,便不想再见你了。”
他左手死死攥成拳,狠狠捂住心口。深邃的眸光目不转睛,一直一直盯住沉睡的她,可眼中却似乎什么也看不见——
目之所及,尽是漫无边际的,熟悉的刺目血色。
与前世无数次酩酊大醉时,梦见她身死时简直一模一样。
他一时竟分不清此刻是回忆还是现实。
橘绿忽然一声惊呼,“小姐!”
她摸着脉搏,“刚才她动了一下,啊,又跳了。”
红袖连忙过去,仔细探脉,又缓缓摇头,“方才亦是如此。偶尔还会有一瞬、两瞬脉息,但……”
徐老先生缓过气来,“凡是能用的法子,老夫都已用过。郡主颅顶要穴已下过针,半个时辰内,万万不能再行针术了。老夫还是那句话,郡主能不能醒转过来,端看她自己的意念,能不能挣回命来罢了。”
凶夷人绝处逢生,猛然睁眼抬眸,“她还能醒来?”
红袖轻声解释,“郡主并非已经长眠。是…是之前为了除蛊,假死药用得太过,此刻半只脚踏过鬼门关……但郡主吉人天相,又心有挂碍……定然、定然是能醒过来的!”
阿蛮一颗心本已沉沦到深渊,此刻忽然又注满血液,砰砰跳动起来。
他刚要垂问,红袖忽然讶然,“又有一丝脉息了!”她猛然抬眸去看床榻边的阿蛮,明白过来。神色坚定道,“其他人都退出去吧,小姐解蛊既是为了阿蛮……阿蛮,你留下。”
“方才徐老先生所言你也听到了,你记住…”她低声嘱咐,“一定想法子,一定要让她自己想要醒回来才行。”
沈瑞起初执意不肯离开,却被红袖几乎强行拽走了,“小姐之前没同你交代么?你还不知她的心意?”
纵使真的醒不过来,最后时刻,她心中定然也是希望阿蛮陪在身边的。
能说几句知心话也好。
很快,寝殿内之前还乱糟糟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气息。
阿蛮再也忍不住,颤抖的手慢慢握住她的,凉得让人心惊心疼。
他低沉的嗓音微微哽咽,“小姐……”
“小姐,你不想见我,可阿蛮还是回来了。”
“你怎么那样傻呢?什么事都藏在心中,苦着自己。”
“两年前也是。你发现我就是你那叛奴阿羌,小姐那时有多难过?你却没忍心杀我。生生煎熬得自己病了一场……多笨啊。你那时候若直接杀了阿蛮,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之患了……”
“这次亦然。小姐想通了,不想再见我,你赐我一杯毒酒便是。小姐亲手喂我,阿蛮绝不推辞。”
“小姐一心只想彻底断绝了关系。其实……你是舍不得杀我,是不是?”
“小姐,你的心太软了…”
“或者是…小姐一直都知道?你知道阿羌爱你。阿羌爱了你足足两辈子……所以,你偏要这样折磨我?”
“若是如此……小姐未免太过心狠啦。”
他低沉笑着,泪水不自觉静静流下,滴在她的手边。
阿蛮本已绝望了,此刻却忽然察觉到微弱的气息。巨大的惊喜之下,仍有些不敢相信。
就在他要仔细再查时,那微弱的气息又一次消失了。
心如同扔进油锅里烹着,凶夷人无数次将内息汇入她的身体,然而……双生蛊已解,再无一丝牵连反应。
他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悲戚的哀声。如此悲恸之下,再强韧的心脏也有些撑不住了。
但——
仍不愿放弃。
也舍不得放弃。
阿蛮搂紧了她,在耳旁低声说道,“小姐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拓跋临羌,你的生死仇人,如假包换。”
“你醒过来,换我去死,行不行?”
“不行也没关系……你敢死的话,我凶夷十万铁骑踏平你的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