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悄悄哄
第二日, 阿蛮发现有些事情似乎悄然起了变化。
两个婢女在过廊看见他,竟然都笑着主动打招呼,和昨日的敬而远之大不相同。
朝食时, 竹雨还忧心忡忡端走他眼前的胡辣汤, 转头递了碗小米粥回来。凶夷人的手迟疑僵在半空,她还细心解释,“你最近几天饮食上还是避忌些, 辛辣的尽量别吃,毕竟……咳,那个赶路比较上火的。”
凶夷人有些奇怪地看她,橘绿连忙笑着岔过话头去。
阿蛮并未放在心上。
朝食后,红袖姑姑还特意把他叫过去, 从桌下摸了两坛子酒来,递到眼前。
“给我的?”凶夷人更惊讶了。
红袖摸了摸鼻子, “嗯,昨夜想着小姐身侧有你守护, 姑姑我就偷了次懒。早听说风县梅酒、杏酒闻名,咱们这也勉强算路过罢。我就去买了几坛子,天亮前赶回来。喏,也给你尝尝。”
拓跋临羌讶异,“连夜往返,就为了两坛子酒?”
红袖心道主要是为了个不在场的明证么, 但这话也不好说, 夸张拍了拍坛口, “香得很哩。”
“多谢姑姑美意,阿蛮不饮酒。何况如今尚在路上,还是时刻警醒些好。”凶夷人目光微微复杂。锐利的眼神狐疑扫过砖墙——挺厚实的呀。心中疑惑却仍止不住往上冒。
不能那么不巧吧……就小姐那堵墙薄?
红袖语重心长, “阿蛮有心了,不饮酒也好。我原还想着提醒你一声,即便饮酒也避开些小姐。”
“姑姑何意?”凶夷人蹙眉。
“小姐仍在服丧,你别当面犯了忌讳,惹她难过。”
阿蛮心中一个咯噔。后知后觉回忆起来,似乎自从两人攀上崖顶之后,小姐就再没用过荤食了。衣裙、发簪也都是素色的……
阿蛮口中隐隐发苦,懊悔地低喃,“我…我怎么给忘了呢?按中原人的习惯,小姐是要给侯爷服丧守孝的啊…”
他还在崖底给她烤鱼吃!
之前没与红袖她们会和之前,两人打尖住店等杂事都是由阿蛮出面打点。
他定菜肴时从不避忌,甚至叮嘱厨子仔细些煲汤给她补身。虽然小姐不曾用过,最后统统进了他的肚子……
阿蛮当时全然不曾多想,毕竟小姐挑食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如今想来,只怕犯忌犯到家了!
阿蛮懊丧得低下头。主仆同桌而食已是僭越了,但还勉强能用“外出不便”遮掩,可哪有主子仍在守孝,仆人却当面大嚼肉食的道理?
不是仗着情势特殊以奴欺主是什么?
小姐当时,究竟是怎样想他的啊……
红袖见他面色愈来愈难看,就知道提醒对了——这小子果然给忘了。她早就看出来,阿蛮打从心底里就从没把规矩礼法当回事儿过。
如今他也不摆江湖高手的气派了,瞬间打回原形,“姑姑帮我。我之前当小姐的面吃肉破忌,这…这该如何是好?”
红袖翻了个好大白眼,“哟,这会儿知道叫姑姑啦?”
阿蛮恨不得给她作长揖,“之前多有得罪,还望红袖姑姑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这后生晚辈一般见识。您就教教我吧…”
“能屈能伸,真大丈夫也。”红袖比着大拇指。
凶夷护卫蔫头耷脑,完全不见气盛。“姑姑您就别挤兑我了……”
红袖见他焦急模样,心中好笑,拿过面铜镜递给他,“瞧瞧。”
阿蛮偏过视线,余光扫到镜中凶夷少年惊慌焦急的模样,不由得一怔。
红袖老神在在,“你就现在这副倒霉样子去给小姐低头认个错。姑姑保证她看了就相信你是真忘了,不会误解的。”
阿蛮大窘。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走廊间的银铃轻响。
“小姐起身了。”红袖神情一肃,向外走去,正见橘绿、竹雨也闻声而来,手里还捧着热水、巾帕等物。她交待,“我去收拾车马行装,一会儿小姐的朝食让阿蛮去服侍,你们俩不必过去了。”
两个婢女都笑着点头,谁也没提出异议,福福身进了沈稚房间。
直到房门关闭,阿蛮仍呆呆望着,不知在愣什么神。那暗暗叹气的模样把红袖看乐了——分别大半年,还以为他有多大的长进呢,刚看见时毕竟怪吓人的……结果还不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好啦,你也别犯傻。信姑姑的话,小姐纵然之前没和你提起守孝,也绝不是因为你心里担忧的那个原因。她就是不想让你和她一起吃素罢了。”
“真的吗?”
红袖翻着白眼走了,都懒得理他。
沈稚梳妆好,换了衣裳正准备用朝食,忽然发现是阿蛮送来的。不由得弯了弯唇角。“阿蛮可用过朝食了?”昨夜刚意识到对他的心意,虽有种种缘由耽搁着说不得,可此时见到他,仍会有些小小欢喜。
凶夷人却惜字如金,“是。”
清粥小菜一一布好,将一双玉箸恭敬递进沈稚手里。她向他笑笑,接了过来。
食不言。沈稚吃饭很是斯文秀气,一样小菜也就尝个两三口。慢慢觉出几分不对,轻声问,“今日朝食是你备的还是竹雨?”
凶夷人垂首,“是我。”
沈稚抬眸瞧他,凶夷人有几分紧张。沈稚忽然就笑了,“姑姑提醒你了,是不是?”
阿蛮呼吸一促,没想到她如此敏锐,“是。”
沈稚捻了块素点心给他,“虽不比府里的,也还不错,尝尝看。”见他怔怔接了,沈稚语气愈加温柔,“阿蛮不必介怀,我从前没和你提起,也是不想你在起居饮食上刻意迁就我罢了。阿蛮还在长个子呢。”
凶夷人万万不曾料想会被如此温柔对待,小姐已经很久很久,没用这般温和喜爱的眼神瞧过他了。阿蛮只觉受宠若惊,一时竟手足无措。
沈稚隐隐有几分心疼。她最近对他有这么坏么?
“坐吧,再陪我用些。”
阿蛮点头,懵懵地坐在对面。不过是换了个位置,仔仔细细服侍她用餐罢了。
沈稚暗暗叹息,之前欺负得太狠,慢慢哄吧。
只可惜路程太短,这边刚捂热,到了关州就又得分开了。
沈稚一行人为求稳妥,绕过了燕阳王封地,从西边经幽州进入燕云。
一路上再无危险和刺杀,队伍反而是越走越多——不止关州管事北海派了仆人护卫来迎,北境的沈瑞也先后遣了几支队伍来寻她们。后来便连嫁到北幽马场的柠香都得了消息,让丈夫带了兵士来迎接护送。若不是她有身孕,就要亲自来了!
沈稚原没打算去北幽马场,骤然听闻柠香有了喜信,竟要亲自去看看。
被红袖好歹拦下了,“小姐亲自去看她,秋儿那丫头哪里受得住?折死她了……再说幽北马场何其简陋,如何能迎郡主亲临?如今咱们已到燕云,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心里猜着。眼前尘埃未定,小姐还是谨慎自矜些好。”
沈稚何尝不知后者的道理,实在放心不下罢了。特意派橘绿去一趟,带了许多赏赐。“事无巨细,务必看准了柠香过得是真好,再回来细细禀我。”
为了等她,沈稚还特意放缓了行程——当然,如今队伍已有二百六十余人,想快也快不起来。
下午过了申时,就开始寻落脚之处。
旁人忙碌,沈稚却闲得很,常常让阿蛮前来相陪。他不明就里,只是随着人越来越多,他反而越加拘谨守礼,谦卑沉默处,已颇有些上辈子阿羌的样子了。
沈稚若不是想通了许多,此时恐怕又要迁怒。然而如今却只剩下心疼——她待他与从前旧时一般无二,阿蛮之所以愈加沉默恭谨,只能是他自己仍无法释怀的缘故。
她无能为力。该说的话都说过了,他过不去自己心中那道坎,她能怎么办?
总不能……再鞭打他了吧?用这种方式充当安慰,阿蛮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橘绿去了三天,快马加鞭,不仅带回来柠香一切顺心顺利的好消息,还带回了两匹极为出众的千里良驹——威风凛凛,奔跑起来四蹄仿佛腾空、不落地一般迅疾,一纯黑一枣棕。
纯黑的那匹四蹄踏雪,长鬃如云般优美飘逸。
沈稚见到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转头去看阿蛮,果然凶夷人目光赞赏,显然也是分外意动。
“阿蛮替我去试试它们?”
“遵命。”凶夷人应声而出。
那两匹马都非凡品。不止比寻常漠北马高壮半头,而且眼神倨傲,显然骄矜性烈,极难驾驭。
马场下人刚要交代几句,只见凶夷人已卸掉马鞍,只留下长长缰绳,瞬间飞身而上。
他长啸一声,竟骣骑而出。转眼间一人双马就没了影子。
再回来时,那两匹骏马已乖得猫儿一般。纯黑的那匹还算好,枣棕的已歪头去蹭他的手臂了。
马场下人们惊得瞪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凶夷人归还了骏马,恭敬抱拳行礼,“禀郡主,两匹骏马都是上上之姿。幽北良驹,名不虚传。”
沈稚点头,“阿蛮喜欢哪匹?赏你了。”
凶夷人一惊,“属下不敢。”
沈稚轻笑,“这有什么的。我兄长已有爱马,我瞧着那枣红的也算和他心意,便给他留下备用吧。纯黑的那匹赏你了。”
当众赏赐,再辞就是不识抬举了。阿蛮恭敬半跪,“谢郡主厚赐。”
千里马万金难求,羡慕得其余护卫都眼馋不已。但谁也说不出二话来——阿蛮护卫从梁朝地界将郡主平安护送回燕云,这份功劳怎样赏赐都不为过。
晚上一行队伍宿在益石镇,距离关州仅剩一日行程。
沈瑞心焦得再也等不得,竟带人赶到益石镇相迎。兄妹见面,分外激动。
沈瑞的惨嚎声在静夜里简直要传出官邸去——
“稚儿啊,你怎么就把我的马给人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阿蛮:小姐悄悄哄我?开什么玩笑,我不信,这不可能。你在说梦话吧?
旁白:(摊手)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