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会和(上)
在清西镇休养好精神, 沈稚和拓跋临羌两人便轻车简行,一路向北行去。未走出两府三郡之前,沈稚想着尽量低调些, 不肯买小丫头侍奉, 凡事尽量亲力亲为。
拓跋临羌赶车不觉得劳累。可见到沈稚身边无人服侍,却心焦不已——从前小姐吃饭时有人摘鱼刺,尝果子也是旁人洗净了剥了皮盛在冰碗里……更不用说净面梳头、做针线、薰衣裳这类琐事。
如今她样样都得亲自动手不说, 偶尔还搭手给他递两件东西。看着别提多别扭了。
这天见到沈稚又在对着件素白襦裙暗暗皱眉,阿蛮终于忍不得!他凑过来,百般犹豫,终归小声说,“小姐若不嫌弃…就让阿蛮来洗净烫晒吧。”
沈稚其实不缺衣裳穿, 可她挑剔。凡有一点儿不舒服的,她也不说, 只是偶尔默默叹息罢了。
阿蛮哪里受得了这个。
一开始他不懂,后来才无意间发现, 成衣铺子买来的衣裳都缺一层桑丝的内衬。少了这薄薄一层桑丝,沈稚就穿不惯。
可那桑丝是侯府年年从江南直采的,清西小镇上如何寻得?
凶夷人愁得偷偷挠脑袋,终于有一日夜里突发奇想,去当地驻军戍卫营的都尉房里,从进贡给都城梁皇的一个贡品大箱子里翻出来两匹。他也不客气, 不仅都拿了, 还往箱里面撒了几把石灰粉——
穿去吧, 烧死你个姓宇文的。
回来后,喜滋滋给沈稚瞧。也不说哪儿来的,只是看着她惊喜晶亮的眸子就开心万分。后来沈稚也不客气, 直接让小二送些针线来,递给凶夷人。“你的针线比我好,那就拜托了。”
凶夷人当场傻眼。
现在问题来了。
当初那几件让他缝改的衣裙全都是新的,小姐从未上身传过。由他衬上桑丝,过了水洗涤晾干后,再奉给她穿着并没什么不妥当的。
可他此刻要洗涤熏香的这件…却是小姐已上身穿过一次的了。
还染着一丝幽幽冷香。
拿给他去洗,怎么看头透着一股冒犯与不合宜。
可桑丝只有两匹,改好的衣裳也不多,哪里经得起穿一次扔一件。
若让堂堂郡主亲手洗衣裳……
且不说她会不会,凶夷人也看不下去啊!小姐的衣裳也绝不可能交给个陌生的粗使仆妇经手,那就只能……他来。
阿蛮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让阿蛮来洗”时,神色不自在极了。还未等沈稚如何,他自己倒先红透了脸。
垂眉低眼的,活生生显出几分“腼腆贤惠”。
将沈稚难在了原处。
她原本只是见裙角沾了点儿不起眼的细灰,想着出门在外挑剔不得,不行就先凑合凑合…没想到引来了凶夷人的毛遂自荐。
瞧他这副窘迫冒烟的模样,倘若她拒绝了,下一刻只怕要钻进地缝里去。
唉。沈稚默默咬了咬下唇,床前地铺都让他都睡过了……也不差洗一次衣裳了…吧?
她也有几分踟蹰,慢慢递了过去。
拓跋临羌薄唇紧张地抿着,脸色涨红,小心翼翼接了过来。
身影一转眼就消失了。
自洗衣裙事件之后,两人非常默契,不约而同加快了行程——须得尽早和红袖姑姑会和才行!
每过一郡一县,沈稚必去最北面的那家酒馆、坐最北面的那张桌子吃一次饭。眼眸一次比一次亮。终于有一天,她神色惊喜,“我们走在前头了,红袖姑姑她们还没到。”
此时两人已出了宇文氏族的大梁境内,到了黄州地界。
一路上常见躲避战乱的百姓拖家带口逃难,人人面黄肌瘦,常常一村一乡结伴而行,足见民生之凋敝。
偶而也见江湖人恃武行凶,只要沈稚他们路过,都会顺手帮忙——却不见有当地府衙出面制止,江湖人趁乱打劫抢杀似乎已成了乱世约定俗成的不管之事。
经的见的多了,沈稚也沾了两分“侠气”,扮起江湖人像模像样,再不会因举止贞贵娴雅而被认出女儿身来。
这日两人照旧披着斗篷,戴着青纱斗笠坐在城北的破旧酒馆里。沈稚嫌弃这酒馆腌臜,不肯用饭,只要了壶茶,说是等人。小二哥收足了赏钱,喜得眉开眼笑,当然不去赶人。
闹哄哄的酒馆里人声鼎沸,再挤挤挨挨也没人敢去沈稚那里拼桌——没人敢靠近江湖人,何况拓跋临羌腰间配着一把剑呢!
那些脚夫力行们顶多拿眼睛偷偷斜着一桌,暗暗揣测着两个人会不会吃霸王餐……要是打起来,可得跑快点。
忽然,门口一静。
两个络腮胡子的江湖大汉慢悠悠走进来,其中一个人脸上划了一道狰狞的长疤。
将宽厚的马刀往桌上一横,疤脸大汉粗声喝道,“小二,拿上等的酒来!去,现宰一头耕牛,切四斤上好牛肉。两斤生,两斤熟。”
这酒馆因在最北,位置不好,来往的许多也是脚行和农夫。闻言都不由得皱眉。
朝廷律令,不得宰杀耕牛。更何况这最近几年的年景都不好,家家户户耕种收成都要看天,如何能舍得杀牛?
小二愁得苦哈哈,“客官高抬贵手,最近集市上无人卖牛啊……再说我们这店儿忒小,从没卖过牛肉啊!厨子也不会做不是…”见那两人瞪眼,小二哥急慌慌接口,“不过咱们店的李大厨做五花肉和红烧肉都是拿手好菜!远近有名,绝对值得一尝!小的这就给二位客官去催,立时就……”
那疤脸汉子冷笑一声,伸开蒲扇大的巴掌,照着小二脸上就是“叭”地一扇。
生生给人抽得原地转了两圈儿。
“你听不懂人话么?老子要的是牛肉!不会做,就上生的来。”
沈稚眉头一蹙。
这时,店门口传来一道低沉、微带沙哑的女声。
“何人如此放肆?”
沈稚惊喜万分。
门口走进来一个中年的女道士,身后还跟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姑。
正是红袖姑姑和橘绿、竹雨。
三位女道士目光扫过店内,却并未在沈稚两人身上逗留——他们穿的斗篷太宽大,基本遮住了身形。沈稚又灵慧,几天模仿下来,只要刻意改变些身姿,远远瞧去就是个瘦弱的江湖后生。
那两名壮汉不屑地上下打量着三个女道士,疤脸沉声道,“哪儿来的臭婆娘,休要管男人的事。”
红袖目光如电,拂尘一抖,两道疾风便向二人扫去。
没想到这两人也会几下子,就地一滚躲开了攻击。疤脸大怒,抽刀就向红袖砍来。
客人们纷纷惊慌,然而红袖此时就站在店门口,他们想跑也跑不掉……
红袖冷哼一声,拂尘轻飘飘去接那裹着劲风袭来的宽刃马刀。
两个侍女吓得小脸微白,到底还是稳得住,谁也没有挪步。
沈稚眼眸微缩——下一刻拂尘不仅隔开了马刀,还在疤脸的鼻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高个壮汉忽然开口了。“敢为阁下何人?”
红袖不屑理会,“路见不平的修道之人。”
那疤脸壮汉面色紫胀着,狂吼一声又要扑来,却被同伴一把拽住。
那人的动作很小、很从容,仿佛轻轻一拉,就拽住了这头蓄力狂奔的‘犀牛’,直接将他定在原处。
“我见阁下身手不凡,可是受邀前往燕云之地的束云道长?”
红袖眉头一皱,“与尔何干?”
那人眸光微缩,“我和师弟皆受兆小公子所邀,前往燕云做客。倘若女道长亦是兆氏客卿,不妨请坐下,交个朋友。”
沈稚与拓跋临羌的视线在空中一碰,不约而同微微蹙眉——兆嘉玉么?
倘若真是他作妖,那便不妙了。燕云之地生变,关州必会有所牵连。
红袖并不知这两人也在。闻言眉梢一挑,朗声说道,“倘若兆小公子的客卿都如足下这般品行,那楚某人不去也罢。”
高个壮汉面色瞬间阴沉下来,点点头,“既然如此,莫怪在下不讲道义。”
说完,将一枚铁笛含在口中吹响,霎时间尖锐刺耳的声音传出去老远。
很快就有杂乱的吵嚷声从四面向酒馆围了过来。
听脚步,至少有二三十人。
红袖姑姑面色渐渐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