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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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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稚望着凶夷人跌跌撞撞逃走的背影, 又低头看了看指间的小小丸药。

    良久,她轻笑,将那专为心疾而调配的小东西收了回去。

    如今不能接受了……那当年做什么去了?

    背主的时候、威逼她的时候, 难道就没想过么。

    米粥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沈稚静默着用竹签挑起了圆润的烫石, 搁在板上。慢慢吹温了粥喝。

    米粒一入口,软糯的香甜萦绕舌齿之间,给空了许久的胃袋带来慰藉。

    沈稚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美中不足的是, 米粒太过软烂,几乎入口即化。是受人喜欢的那种,但沈稚更偏爱稍微硬实一点。

    从前她和侍卫阿羌在湖上泛舟,阿羌很聪慧,试过两次就摸到窍门。此后每每给她煮粥, 火候都是恰到好处,最合心意。再不用她多嘱咐一句的。

    今天大概是急……

    沈稚忽然一怔, 今天为她煮粥的是阿蛮。

    不是阿羌。

    他不记得那些事了。

    米粥失了原本的香气。沈稚慢慢将竹筒撂了,手一怔, 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见刚刚他惊慌而又燃烧着痛楚的眼眸。

    他落荒而逃,似乎完全承受不住那一颗药丸的威力。

    是了,阿蛮始终就接受不了那个曾经发生过的事实。石芜院里,她亲口告诉他的那天,阿蛮差点溺水自尽……如果不是被红袖姑姑及时发现,救回来的话。

    沈稚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这辈子的阿蛮, 其实还没有来得及背叛她啊。

    可正是因为这份“没来得及”, 她就更无法判断, 他是“想了没做”还是“从未想过”。

    倘若,是后一种的话……

    沈稚眸光定在那几枚长竹签和热烫烫的小圆石上。这些巧合不禁让她想起来当初在石芜院里阿蛮经历过那些。

    沈稚捏在石台上的指尖有些泛白。

    不会的……别多想!

    他隐瞒了身份、混入府中,假装从没学过中原话……不仅得到了她的信任, 后来还随北境军去了燕云平叛。那是对抗凶夷人的北境军啊…他怎么可能毫无所图?

    他不可能是冤枉的!

    阿蛮已经在北境军中积累出威望了,倘若她发觉得晚一些,假以时日,以拓跋临羌的强势和手段,他不一定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他绝不可能是冤枉的……

    可另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却在轻声质问——万一呢?

    万一阿蛮后来改主意了,他不再想着之前的种种计划,转为一心一意为她筹谋了呢?

    关州起初就是他拿下来的啊…平叛的军功也都让给了沈瑞。

    他甚至辞了武职,安心回到府中继续当一个护卫。

    沈稚扪心自问,以阿蛮的能力和性格,倘若他真的想做些什么的话……两年多了,可能一丁点儿都没做成吗?

    沈稚头脑中两股念头在不断的撕扯,左右摇摆。完全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一条小蛇在悄悄挨近……

    阿蛮以为自己会用很久才能缓过来,可不到一刻钟,他就慢慢平静了心神。

    今天是十五,天空一轮圆月,映着河水波光粼粼。

    他掰断长树枝,用匕首削尖,做了个鱼叉。很快就叉了两条活鱼,收拾干净,生火。将之前的肥兔处理好,以湿泥裹好埋进土里,移了火堆在上头。等了一会儿火候,再架枝棍烤鱼……

    小姐只吃一点白粥,身体如何能恢复好?

    他匆匆去另一处给烧陶的火堆添了柴木,回来时鱼和野兔都散出香气,时刻算得刚刚好。

    凶夷人利落地将食物包好,拎在手中。站在原地默默片刻,终于狠狠一闭眼,大步向回走去。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逃岂是能逃过的?

    “小姐!”

    阿蛮肝胆俱震,只见山洞里篝火旁,沈稚软软地倒在地上,清水竹筒打翻了。不远处还有一条小蛇在僵直地一伸一伸……

    凶夷扔了东西跑过去,将沈稚抱进怀里,“小姐、小姐…”

    她毫无意识。身上冷得像冰,薄唇紧紧抿着,泛着湖水一样的青白之色。阿蛮急慌慌将内息缓缓汇入她的经脉——小姐的武功心法他之前看过,很是熟悉。帮她调理内息更是驾轻就熟,从前常常做的。

    只是这一试探之下,不禁大惊失色。

    小姐她怎么竟虚弱至此了?

    经脉滞涩寒凝,沉重不畅。比起中了蛇毒,倒更像是练功连岔了,歪到极阴极寒的路子上去……可小姐的功法本就以养身养气为主,最是温润和缓、清正贞静。又怎么会弄成忽阴忽寒、时急时滞呢?

    阿蛮来不及多想。只能尽可能多的以内息给养、帮她匀衡滞涩阴寒之处。

    幸而很快有效果。

    沈稚幽幽醒转过来,还有些恍惚失神,“阿蛮,我冷。”

    凶夷人听得心疼极了,连忙将她抱得更紧。也顾不得是否合宜了,将自己阳正纯粹的内息一股脑顺着她手指少商脉涌进去。

    沈稚登时被激得一颤。那感觉就好似原本泡在冰水里,忽然浴桶中涌进大股烫热的滚水。虽整体是暖和起来了,但冷热交汇处的滋味着实难言。

    “胡闹。”她轻声叱责。

    阿蛮登时回魂,烫手一般松开。“小姐,你醒了?”

    沈稚慢慢点头,神色复杂地望了望抱着自己的手臂。

    阿蛮尴尬极了,似乎想松开,又不敢将她放下。手足无措。

    沈稚自己慢慢地下了地。阿蛮松了口气,又无意识地抬了一下手,怅然若失。

    她揉了揉额角穴位,“谢谢你。”

    凶夷人摇了摇头。英俊的面容半点不见从前的聪敏,微微张口倒显出几分呆憨。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她也不问他之前为何忽然走出去,去了哪。就如拓跋临羌不会开口问她怎么会被蛇咬伤了一样。

    沈稚垂下眼睑。忽然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这么香……

    “烤肉。”

    凶夷人默默将食物捡了回来,幸而之前包得严实,此时并未脏污。他将外面叶子去了,放在竹皿里,递过去,“小姐请用。”

    沈稚斯斯文文吃了起来。

    凶夷人见她用得香甜,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检视四周,忽然蹙眉,“小姐,刚刚那条蛇呢?”

    沈稚不动声色,“我看它不顺眼,丢进火里烧了。”

    凶夷人低沉的嗓音微惊,“怎能烧了?”他打算连夜拿去城镇里找大夫看看,给她配解蛇毒的药呢!神色焦急地用枝条去翻篝火,眼见火苗舔舐烧到手掌,沈稚微微皱眉眉,“别找了,不需要它。”

    “小姐有所不知,中了毒顶好有原蛇在,郎中才好对症施药。”

    沈稚定定看着手中焦嫩的烤鱼,声音沉静得很,“不必麻烦。我从小吃过解毒的丸药,寻常蛇蝎毒物都能化解。或许是这蛇毒性较烈,因此才会发作。不用管它,三两日便会自己好了。”

    凶夷人不识得,可沈稚却一直很喜欢这些凉血小动物,那蛇她恰好认识,并无毒。咬了她,却反将它自己毒倒,一伸一伸,眼见是救不得了。

    沈稚心中便已知晓。

    因此趁他背身捡东西时,用足尖挑了,将它送进火里。也算了却痛苦。

    她将袖子拉低,藏起了手腕上异常的纹路。默默吃饭。

    还有心思招呼凶夷人,“这鱼很香,你不尝尝吗?”

    夜里阿蛮做起了噩梦。

    那是一处辉煌浩大的宫殿。此刻却处处缟素,入目尽是祭奠的白色。他缓步而入,内心隐隐感受到极深的苍凉和沉痛。

    那情感似乎不是旁人的,而属于另一个‘自己’。

    ‘他’一身刺目的丧服,双眸暗红地高踞于正中的王椅之上。

    殿下跪着四个凶夷高手,两男两女。俱服丧衣。

    阿蛮心中讶异,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熟悉得很,偏又本能地有些抗拒。

    大殿中似乎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阿蛮就静静站在角落里,仿佛一位茫然的过客。

    他听见另一个‘自己’嗓音低沉哑涩,说着蛮语,“那个晚上……是谁在?”

    下面膝行出来一个蛮女,“首领,是我。”

    他感觉到‘自己’喷薄欲出的愤懑怒火,又强自压抑了。“为什么不拦下她?”

    这个‘她’字,用的是凶夷敬语。阿蛮心中有几分奇怪,‘自己’已经坐在王庭宫殿的主位,身份不言而喻。

    而这个‘她’称敬语,在蛮语中不分男女,泛指身份更高贵之人,通常是部落族人称呼首领时才用的。因为凶夷部落传统中,首领是所有族人的共主,族人们不分贵贱在首领面前都算得上奴隶。

    亲生儿子和最倚仗的大将亦是如此。

    所以这敬称从‘他’口中说出来时,阿蛮不禁觉得有些纳闷。然而下面的四人却似乎习以为常。

    那蛮女被首领的赫赫威仪和隐恸所震慑,瑟瑟发颤,低声比划着解释起来。

    阿蛮听得分明。那四人皆是凶夷高手,竟都是‘他’派去都城,暗中保护小姐的。平素两两分值,一内一外,小姐身侧十二个时辰都不离凶夷高手保护。

    想来此时的都城亦是水深火热、危机四伏。

    那他们怎么都回来了?阿蛮望着四周洁白的缟素,心中隐隐升起不详。

    那蛮女仍在讲述。定国侯府中的诸人已得知漠北王庭的和亲要求,纷纷惊惧惶恐,不安得很。

    郡主在避开下人时,也曾偷偷用巾帕擦过眼角,但很快,她就似乎拿定了主意,面容镇定下来。

    阿蛮听到此处时已惊得呆了。和亲?与……他吗?

    心中砰砰直跳。他猛然抬头去看‘自己’。

    ‘他’的神情有些麻木,而阿蛮内心却能感受到属于‘他’的情感——波涛汹涌、狂风巨浪。‘他’的心很疼,似乎早已千疮百孔,此刻却依旧滴出血来……

    阿蛮握紧了拳,半分都不同情‘他’。

    一句敬语又值得什么?‘他’竟然敢威逼小姐嫁给自己!还是以和亲的名义。千里迢迢从生活了十几年的都城,到漠北来!

    ‘他’怎么敢!

    小姐当然会难过,小姐那么信任‘他’……

    蛮女继续说道,因为凶夷的攻势太过凶猛,南朝守军软弱不堪,完全难以抵御。所有人都觉得和亲势在必行。他们几个暗卫虽不敢放松警惕戒备,但心中也都觉得这下可以回漠北了……

    阿蛮汗毛倒竖。

    ‘他’竟然攻打南朝?那是‘他’生活和成长的地方啊。

    ‘他’不止铁蹄践踏了这片土地,还不惜以武力相胁,威逼南朝人将他的小姐送来漠北和亲。

    用以止战的和亲郡主……沈稚。

    阿蛮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泪水溢出了眼眶。‘他’怎么舍得?

    惊怒、心疼、羞愧、恨意……不断翻涌着挤在胸腔,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属于他还是‘他’的情绪。

    阿蛮目眦欲裂,想冲上殿去掐住‘他’的喉咙大声质问。隐隐又觉得哪里似乎不对……

    他明明去见过北境守军,虽然军资窘迫些,也称不上太过“软弱”。

    而‘他’刚刚击败了耶律方金没几年,新吞并的部落毕竟人心不稳,战力损失也不会轻了。两边真的打起来,未必就是势如破竹……

    然而这浅浅的疑惑很快被蛮女的讲述打断。

    她说,小姐那天白天见过了许多人。家将、管事、近仆都有,细细交代了许多事。还写了许久的信。

    阿蛮和‘拓跋临羌’听到此处,竟流露出一模一样的凄惶神色。

    “不、不…”阿蛮心底发寒,连连摇头。

    蛮女不明所以,只以为郡主已经想通了,在为和亲做准备。在蛮女看来,首领是漠北最伟大的英雄,天下间又怎么会有女子不愿意嫁给漠北的王呢?

    况且郡主之前还在微末时救过首领,于他有恩有义。也许早就是两情相悦也说不定。

    纵然此刻两国交战,两人身份的强弱倒转,首领也很看重她的啊。不仅聘礼雄厚,还派人暗中保护。想必郡主心里也是很乐意的。

    否则又怎会如此着急地交代族人?必定是等和亲圣旨一到,便即刻动身北行了。

    蛮女还交代同僚赶快收拾行李,准备沿途保护。

    当夜,见沈稚拿出那柄匕首端详时,她也并未多想。郡主从前就常常把玩这柄匕首,想来是在思念首领。如今和亲在即,她或许是想装饰一下这定情之物?

    因而蛮女只是在暗处远远看着,并未上前。

    直到,沈稚将匕首决然插进心脉。

    蛮女惊慌飞身而入,然而太晚了。她插得极深极深,不留任何余地。

    那匕首不拔还好,只要拔出必定立时丧命。蛮女焦急地解释着身份,想问郡主如何才能救她。

    她只摇了摇头。

    郡主冰雪聪明,虽未见过蛮女,却立时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笑着托蛮女转了一句话给‘他’。

    ‘拓跋临羌’缓缓起身走下殿来,步履早已失了稳重,面色惨白一片,“她说什么?”

    蛮女跪伏在地,硬着舌尖转述了那句中原话。就连濒死时的断断续续也学得极像。

    告诉那个狼心狗肺之徒,沈稚宁为玉碎,绝不受辱……

    言毕,她不敢看首领神色,双手呈上了那柄古旧的轮回匕首。

    透过旧铜与兽皮的外鞘,似乎仍能看见那寒刃上沾染的血迹。

    “啊…”阿蛮再难承受,紧闭双目,捂着耳朵惨呼出声。

    “醒醒,醒醒。”山洞中沈稚正满面担忧地拍着他。凶夷人也不知梦见了什么,睡梦中挣扎惶恐,眼角竟沁出晶莹的泪来。

    沈稚大为讶异。心中忍不住有点酸涩,“阿蛮,快醒来。那都是噩梦,是假的!你睁开眼就好了。”

    许是听见了这句话,凶夷少年骤然惊醒。金棕的惊慌双瞳猛然间睁开,看见沈稚的一瞬,他的瞳孔倏然放大。紧接着竟失了智一般举止狂悖——竟然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用力之大,将沈稚都勒得生疼。

    沈稚大怒,狠狠推他——然而这凶夷人魔怔了似的,竟越抱越紧,死不撒手。她的脸颊被按在坚实的胸膛前,完全动弹不得,耳畔听见他急促惊惶的心跳声,震如擂鼓。

    沈稚又惊又气,下了狠手,在他肋下一处小伤口狠狠捶了一记。

    阿蛮吃痛,本能地却是抱紧而不是放开。沈稚气恼得又在他腰间狠拧了半圈。

    可算将这凶夷人唤回了神志,呆怔怔地低头,细细瞧她面容,半晌才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跪了下去。重重叩首,“冒犯了小姐,阿蛮罪该万死。”

    沈稚挣脱后连退了好几步,气得脸都红了。

    指间那剧毒的暗梨针对着他瞄了半天,可恨那凶夷人也不知道躲。沈稚愠怒不已,呼吸都急促几分。暗暗告诉自己他还有用,杀了太不值。

    “你发的什么疯?”

    他一言不发,只是垂首跪着,此刻竟连眼睛都闭上了。完全不知辩解。

    沈稚恨得咬牙,随手取下腰间的金丝软鞭,劈头盖脸抽了上去。

    凶夷人如释重负。鞭子透过薄薄的衣料抽在肌肉上,回响声极脆。

    “伏身。”沈稚命令。他腹部那道伤太重,不能再受鞭挞。

    凶夷人温顺地跪伏下去,乖觉展开宽厚的脊背,恭敬领受鞭笞。

    那态度太过虔诚驯顺,太过放松安心。不知为什么,沈稚竟觉得他此刻心中是很感激的。仿佛她不是在对他施以刑罚,而是救赎。

    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太过诡异,沈稚渐渐放轻了力道,却没有忍心停手。

    奇怪得很,明明不是很凶狠的鞭笞,连油皮都不会抽破半点。

    却将一向坚韧的凶夷人打哭了。

    “对不起。”

    “对不起…”

    他轻声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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