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药给你
拓跋临羌当然不肯让沈稚“拉”他回去。只休息了不到一刻钟, 就在自家小姐讶异的目光中缓缓站了起来,甚至婉拒了她搀扶的好意,“我身上脏, 别蹭到你。”
沈稚喜洁, 从前绣鞋上沾染小小的泥点都不肯再穿,何况他一身脏血。
“小姐前面带路就好。”
沈稚冷笑,“我岂敢将后背予你?”
“别想耍花招, 我费力救活你,可不想你下一刻就死掉。”不由分说掺住他一条手臂,“慢些走,若是伤口挣裂开,还得重新给你缝。”
凶夷人心跳如鼓。平静答道, “是。”
一路上偶有崎岖处,沈稚都小心翼翼避开, 不动声色挑着最平缓的路走。凶夷人明知路线,心中滋味一时复杂难言。
他渐渐缓过些气力, 便如约给小姐讲起了崖顶如今的情形。
“都城及附近三府两郡如今都在宇文氏族掌控之下,改元称梁。但其余各州都不认新朝,不肯称臣纳贡。恒国公退居越州,自封了越州王。江城太守齐子明是文昌大长公主之孙,以国戚自居,也封了个齐王孙。燕阳王、云南王更不用说, 我听闻连沈瑞都有意封王, 只是被侯爷的旧部拦了……不知是真是假。”
沈稚脚步一顿, 随即苦笑。“他耳根子软,只怕封王之说是被人撺掇的。至于没发檄文告示,应该也是听了人劝。”
凶夷人不自觉低头望她, “小姐不必忧心太过。我护送小姐去关州,有你坐镇,自然不用担心再出什么差错了。”
沈稚并不接话。“如今都城怎样了你可知晓?还有我祖母……不知她顺利出城了没有?”当日事发太急,她只派了人护送祖母、大伯母出城北行,便匆匆去救母亲。后来遭到凶残的截杀,也就与府中失了联络。
凶夷人迟疑一瞬,“阿蛮也不清楚。”
沈稚心中了然。这样说,大概是没能出城。父亲殉国,只怕祖母他们也是凶多吉少。
气氛一时沉闷下来。
阿蛮见她难受,只觉得心内如焚,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我已将游光风和几个带头的都杀了,暂时应该不会再有人来,小姐不妨安心养伤。等您的脚稍好一些,我带你上崖。如今宇文复登基称帝,这些阴私事都是宇文诺在操纵,他一时找不到更厉害的杀手,更不知是谁杀了游光风、会不会再去杀他?此刻只怕已躲在暗处。”
沈稚一直静默听着,此时忽然发问,“你被游光风伤得这么重,跌下悬崖,就没人看见?”
阿蛮一怔,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去,“见到的人都死了。”
沈稚若有所思。
凶夷人这才想起来,刚刚被她用暗刺指着心口戒备的时候,心中酸楚难过,一时口不择言,说过什么‘让她走远些,莫被追兵牵累’之类的话!与此时所言岂不前后矛盾?
阿蛮一时尴尬不已。然而沈稚并未发问,似乎默认了他对她说谎哄骗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都不需要特意问过一句。
凶夷人愈加无从解释,心口里犹如塞了一团粗麻绳。又乱又疼。
沈稚发觉扶住的人脚步愈发不稳,蹙眉问一句,“伤口疼得狠了?要坐一会儿休息么?”
凶夷人只默默摇头,并不言声。
沈稚虽扶着他,然而拓跋临羌倔强得很,不肯将半点重量压过来,真的就只是“扶着”而已。想到他腹上那么深长的刀伤,只怕每走一步都会牵扯到……沈稚暗忖他可真够能忍的。
从前,阿蛮其实不会这样。
不仅仅练武受伤了会回来可怜巴巴地讨伤药,在外面闯祸了回来,也会小脸煞白地哀求小姐轻些罚。最调皮、最恃宠而骄的那半年里,汀荷院更是常常能听见凶夷护卫一遍跑一边喊救命,“小姐疼一疼阿蛮,别打了。哎哟,好痛啊……”
沈稚不经意间余光扫过他,半年不见,他竟又长高了许多。和从前的阿蛮,再也不一样了。
又或许,那个活泼爱笑、忠心赤诚的小阿蛮,原本就不存在。
都是假象而已。
可是,半年不见,她真的很想念‘他’。
生命中很多骤然失去,往往当时都不觉得怎样。遗憾和痛楚总是慢了半拍,后知后觉的在平淡的日子里,才慢慢浮显出来。
那个人毕竟……曾是她的小阿蛮啊。
沈稚其实始终想不明白,那个可以用身体给她挡刀剑的少年,那个爱笑爱闹,会撒娇、会讨饶的小阿蛮,怎么就成了谦卑寡言、深沉内敛的拓跋临羌呢?
然而此时再看他,沈稚忽生恍如隔世之感——如今的阿蛮竟也变成了那副熟悉的、沉默寡言的内敛样子。
许是走神的时间太久,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回到山洞近旁。
树木掩映的山洞口,一群绒毛小猴儿正围着,嬉嬉闹闹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望着那些毛茸茸的小背影,沈稚面上渐渐浮出点儿笑意,“喂,你们这群小家伙,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
猴儿们骤然闻见人声,纷纷吓得吱吱大叫、蹦起老高。还没等沈稚瞧清楚,就四散飞逃着窜到树上,转眼间全溜得无影无踪了。
只留下地上一堆小红果子,还在滴溜溜地打着转儿。
沈稚莞尔,“原来又是送东西来了。”
拓跋临羌目色深沉。原本被清水洗净、整整齐齐摞在叶片上的一堆红果子,如今被那些带毛儿的小贼们翻捡得乱七八糟。沾着爪印、齿痕,散落了满地。
听说南朝人有吃猴脑的……不知小姐愿不愿试试。
沈稚丝毫不知事情的经过,弯着唇角将小果子一枚枚捡拾起来,挑来挑去,竟只捡出四颗没被糟蹋的。她也不以为忤,开开心心去用清水洗净,递给呆怔怔的凶夷人一颗,“吃吧。”
拓跋临羌接过,默默咬了。
却见沈稚并不食用,而是将它们拿叶片包了起来。
“小姐怎么不用些?”
她之前白白折腾了许久,粥和肉都只能扔掉,沮丧得偷偷揉过几次肚子。
此时天色将暮,没道理不饿啊。
沈稚淡淡瞥他一眼,“我不爱吃这个。晚上留给你果腹吧。”
拓跋临羌怔住。
他以为自己的心防已受过千锤百炼,早已结痂成石、再难撼动。却不想仍在这一刻被瞬间攻破,片甲不留。
眼睛酸涩到发疼。
凶夷人要去打猎,被沈稚拦了,“你如今走路都费力,省省力气吧。我去。”
她的脚踝还微肿着,他当然不肯。但沈稚又不会听他的,没法子,凶夷人只能眼巴巴目送她走进深林,焦急地嘱咐一句,“天黑之前请小姐务必回来,夜间危险。”
沈稚摇摇手,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那身影委实难以让人放心。
幸而她知道深浅——许多凶狠的肉食动物昼伏夜出,而人的目力却会在夜色中变得模糊,她虽不惧怕野兽,却也没有必要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当月亮刚到树梢时,沈稚便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肥肥的野兔。
兔眼被一条丝帕蒙住,肥硕的双腿还在不停猛蹬,“活泼”得很。沈稚有几分尴尬,“我……不会下手,你来吧。”
拓跋临羌低笑,“好。”
沈稚抽抽鼻子,“洞里什么味道?好香啊……”不由自主跟着香味走进去,惊喜的声音传出来,“粥?天啊…”
山洞里燃起两个火堆,其中一个里面还烧着许多硬硬的圆石头。
火堆旁的木架上有四个临时烤干水分的竹筒,其中两筒清水,另两筒里则盛了些米和水。
烧透的烫石被三根竹签架在竹筒里,释放出的热意竟将水烧得沸腾冒泡。米粒们沸涌翻滚着,虽未熟透,已有粥香飘了出来。
沈稚足有八、九天未进热食,忽然闻到这诱人的米香,不由得唇齿生津。
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渴盼。
凶夷人倚在洞壁上静静看她,“小姐稍等一会儿就可以吃粥了。我看河边有些泥土还算堪用,另在旁处燃火烧了两口陶锅。明天给小姐熬些肉汤喝。”
沈稚眼睛瞬间亮了,不可思议望向他,“你还会这个?”
“嗯。”凶夷人笑笑,“之前说了,我很有用的。”
过了最初的惊喜,沈稚渐渐反应过来,不由得蹙眉,“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你又是挖泥巴,捡树枝,又是砍竹节,生火堆……伤口没裂开吗?”
凶夷人面色一僵,不自然地捂了捂侧腹,“不妨事。”
“你躺下,上裳掀开我看看。”沈稚冷声吩咐。
凶夷人顿时局促不安,后退一步,哑声开口,“真的不……”后面两个字在她有些凶狠的目光中被生生吞了回去,顾左右而言他,“小姐,粥就快好了。”
沈稚不为所动。漂亮的眼眸微微眯起。
这是要生气了的意思。拓跋临羌心头一紧,不敢再拖延。
俊朗的面容渐渐泛出些羞赧的红意,他默默躺了下去,目光直直望着山洞顶端。在篝火旁,缓缓撩开上衣裳,指节因用力到微微泛白。
火光跃动下,凶夷人蜜色的腹肌愈发衬得饱满而匀称,光影分明,看起来爆发力十足。只是,那道缝好的伤口果然微微挣开些,周围甚至有细小的血珠儿冒了出来,顺着腰侧向下滚落,渗进土地。
——发丝本就细弱,他这道伤口又豁又长,哪里禁得住下午这般折腾?
沈稚默默咬牙,瞪了他一眼。拓跋临羌假做看不见,实则脖颈连锁骨一整片都红透了,“小姐,我不是……”
“闭嘴。”沈稚轻声呵斥。
默默取出了之前的长针,浸在一个清水竹筒里,让沸水滚着它。同时,慢慢解开发簪,满头乌发披散在身后。
她微微侧身,玉雪般莹润的手指穿插在乌黑的长发间,细细择选,最后挑了两根长而韧的发丝,拔下后也在沸水中滚了一瞬。
对着火光穿针。
凶夷人已看得呆了,一动不动。
直到针线穿进皮肉中才恍然回神,轻“嘶”了半声。沈稚不满地微微皱眉,“忍着。”
“是。”凶夷人哑声。
沈稚全神贯注。崩开的伤处染了血,有些看不清,火光还摇曳不定,她另一只手掌轻轻压住他的腰侧,稍稍固定住一直在微颤的蜜色腰肌。
凶夷人轻抽一口气,呼吸慢慢的急促起来。
那只纤细的手掌柔软、微凉,指尖按压在哪里,那处的肌理就不受控制的酥麻起来……细小的酸和痒密密麻麻连成片、刻入骨,难耐得如同蚁噬。
沈稚丝毫不觉。
她与他挨得极近。隐隐间,似能嗅到她衣裙上常熏的幽幽冷香。
她柔顺的乌发垂散如瀑,愈发衬得肌似玉雪、眉目如画。
那长长的发梢,恰好就有几缕垂落在凶夷人赤裸的腰侧,柔软而微刺。偏偏还随着她不经意的一抬手,或一抽线而划来刮去。
那痒意就顺着腰间肌理直入血脉,再流过全身……最后钻进心脏。
每一下晃动,凶夷人都睁大了眼睛,死死闭紧嘴巴。
不料仍有半声难耐的鼻音,一不小心泄了出来。
“嗯呃…”
在山洞里格外清晰。
凶夷人瞬间慌乱得恨不得跳起来逃走。
他的小姐丝毫没察觉,反而按住他一激灵的腹肌,轻声安慰,“是疼得狠了吗?再忍耐一会儿,有些地方看不清楚。你乖一些,别乱动。”
还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腰侧,权作安抚。
凶夷人刹那间浑身肌肉都缩紧了,绷到极致。
仿佛能听见剧烈的心脏跳动声。
砰、砰、砰——
震耳欲聋。
她会听见吗?
怎么办……
他可能是今日失血太多了,此时隐隐觉得眩晕。
恍惚间,他不敢再多看一眼。牢牢盯着山洞的壁顶,凝神静气,试着化解心欲。
忽然间,一个念头猛然闪过。糟了!
他、他是仰躺着的。
——心欲难解如同火焚,宽大的下裳也遮不住那难以启齿的妄念。
阿蛮骇得心尖儿都发颤了。
他对着最该虔诚的人起了万万不该起的脏心,对着她的善心和高贵他却卑劣地生出私欲……如今山洞里灯火通明,一旦这份狂悖的妄想被发现,他该如何自处?
况且,这样的亵渎……
若是脏了她的视线……
万死难赎。
凶夷人双拳不自觉地握紧,冷汗都出来了。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去窥她的神色。
——他的小姐全神贯注,仍在一心一意地给他处置伤处。完全无意其他。
拓跋临羌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却生出惭愧,深恨自己的行为卑劣,令人不齿。
可那份罪恶的孽火,完全不理会他心中如何作想。反而在窥见她昳丽的侧颜后,越燃烧越炽烈……滚烫而禁忌的热潮渐渐翻涌全身。
他无助地躺在地上,恨不得再给自己戳上几刀。
——这是什么样灯火通明的环境和姿态啊,拓跋临羌,你怎么敢的呀!
终于,沈稚在火焰的光下完成了这次艰难的处置。
她擦了擦了鬓发,这才注意到手掌下的肌肤热烫惊人,回忆起缝线时他那些强自忍耐的轻颤,和低哑的闷声“痛呼”……
沈稚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不论他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再次将伤口挣裂开是为了给她做晚餐这是不争的事实。沈稚微微叹气,去看有几分狼狈的凶夷人——
他将视线偏转,似乎有些不敢看她。
沈稚默默将臂钏的机括按开,取出一枚熟悉的小药丸递给他。
“这药别的效用都没有,只管止疼。给你吃吧。”
拓跋临羌倏然回头,金棕的眸光死死盯住那枚药丸。
那一瞬间,旖旎尽碎。
犹如一把利剑,直直刺入心扉。
五脏六腑都痛得翻搅起来。
凶夷人面色刹那间惨白下去,他踉踉跄跄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