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耙人
沈稚素簪斜插、裙摆微皱, 如雪般的面庞上隐隐透出几分红润,看起来确实像动了几分薄怒一般。只是神色自若,悠然接过小护卫双手奉上的茶盏浅饮, 莞尔道, “有红袖姑姑在这儿,谁能欺负了我去?”
沈瑞闻言皱皱鼻子。院落中枝叶草木的清香极重,青石砖上尚有白印子留着, 树干枝杈也隐约狼藉。他嘿笑一声,“练鞭了?”
“好事啊!何必藏藏掖掖的,哥又不说你。刚用的木靶子呢?搬出来让哥给你看看进益了不曾。”
沈稚笑道,“没用靶子。”
“没靶子怎么练?别是准头太差,不好意思拿出来吧?哈哈…唔, 什么茶?好香!给我也来一杯。”
小护卫不情不愿上前,随手将茶盏往沈瑞桌前一撂。沈瑞抬手端茶, 瞬时反应过来,“竟是你?!”
这句话没头没脑。阿蛮偷瞥沈稚, 见她温柔浅笑着盈盈的并未说话,自己也有样学样,默默退回原处,并不接口。
沈瑞见状瞪大了眼睛,手指呆呆指着沈稚颤了颤,半晌又颓然放下……
痛心疾首, “稚儿啊!你、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唉。”他长叹一声, 几欲落泪, “也是哥不好。最近那余嬷嬷惹你不痛快了是不是?北海也木讷讷的不得用……你有什么不如意的和哥说啊!哥都帮你!可咱也不能,也不能……”
他犹豫着压低嗓音,“不能拿大活人当木耙人使啊!”
此言一出, 红袖和阿蛮都惊呆了。
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木耙人?谁?你还是我?
唯有沈稚见惯不怪,神色如常地小口饮着茶,腮边两个酒窝仍浅浅的,“哦。哥哥劝诫得很是呢。不过稚儿向来约束下人守礼,汀荷院定然不会有这罔顾人伦、虐打仆婢之事。哥哥宽心便是。”
“你不用和我装傻。”沈瑞也动了两分火气,偏又对着沈稚发不出来,愤怒的手指一一点过院中痕迹,“真当你哥哥是傻瓜,什么也看不出来吗?”
院墙角碎裂掉落的瓦砾子、树干上鞭梢扫过的深痕、甚至那些和寻常落叶混在一处…实则断口参差的残损叶片,通通都是证据!最明显的就是雨后青石砖上的脚印痕迹。
虽重叠掩盖,但对于常年混迹在军营和京畿卫的沈瑞来说,痕迹的深浅、步伐的长短,甚至是交错边缘的叠印都是会说话的。沈瑞微微闭目,脑海中已能够大致还原出当时的场景, “你们分别站在这儿和这儿。此时,稚儿只是在用软鞭击打石子。”
碎裂的石块散落院中。
沈瑞皱着眉,低着头,鼻翼轻轻抽动。忽儿一抬手,顺着一行侍卫短靴的模糊鞋底印指向了枝繁叶茂的大梨树。
“然后,许是你累了,便让这服侍的小兽奴爬树去给你摘青果儿玩。”沈瑞猜测,顺着足迹来到树旁,仔细辨认树干上微湿的苔印,“好俊秀的功夫!”
他先是赞了一句,随后拧起眉毛,“稚儿击石子,十次九空。偏偏这小兽奴还敢当面卖弄身手,于是你生气了,指了他给你当活动靶子,对也不对?”
红袖和阿蛮同情望着沈瑞,他恍然不觉,依旧自顾自地追寻着线索,“起初这小兽奴挪腾闪躲,你莫说打到他,恐怕连衣角都扫不到……”沈瑞全神贯注辨认地上复杂繁琐的足迹,又抻来沈稚的鞭梢嗅了嗅,“嗯,还抽过树。”
沈稚面色微微发黑。什么叫“连片衣角都扫不到”……这憨兄长就不能说是她手下留情了吗?
不能。沈瑞继续推测着,“然后你渐渐力竭,鞭梢控制的准头渐差……这里,”他指着假山上的一道残缺鞭痕皱眉,“这里尤为明显,鞭九寸落在此处,十三寸却转到俏突之石,鞭痕如此之深,荡力回震下鞭梢怕是要伤到自己啊……”言及此,沈瑞也不由得感到后怕,“幸而红袖姑姑出手,以内力弹开鞭子……当时稚儿吓坏了吧?”
沈稚一怔,她当时都没发觉。
不过这一鞭她倒记得清楚。当时……
两人交手已不下百招,一片冰光银影中,鸦青护卫服的小阿蛮分外灵动活泼,笑嘻嘻一招巧鹞翻云凌空而起,手中树枝虚虚点着院中一处嶙峋的太湖石,“我下一处落在那儿。”
这小子还敢挑衅!沈稚眉毛微挑,手腕轻抖便改了长鞭势头,直追小少年的方向而去……
“啪!”
一声脆响。
冰魄金丝软鞭着实击在他方才所指的方位,声势惊人。只可惜软鞭太长,终归慢了一步。小阿蛮身法轻快,足尖只落地一瞬便又腾空而起了。
沈稚手臂已然酸麻,精神又全在阿蛮身上,因此并未留神这一鞭的回震有何不妥。倒是阿蛮,明明人在空中仍不望回头笑望她。
刹时间瞳孔微缩。
随即便“哎呦”叫了一声,似是脚滑没踩稳,从高高的寿山石上摔落下来。中途还扭身翻转,向回处挥了一掌。沈稚隐隐记得当时鞭子确实震了一下,不受控改了方向……当时只以为小阿蛮在防着她趁机偷袭,此时想来只怕未必。
沈稚不由向阿蛮望去,只见小护卫正一脸心虚,悄悄把自己的身形往阴影里缩呢……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家伙儿。
沈稚心中暗暗觉得好笑,被戳穿了就缩头缩脑的,当时他可不是这样——神态那叫一个嚣张……
阿蛮慌乱跌下那一瞬装得实在太像,沈稚只以为他真的要摔。她站得又远,情急之下,只好将绵劲儿藏进了软鞭里,急忙忙去卷他的腰——那寿山石极高,倘若结结实实跌下来,只怕寸劲儿下摔伤了腿脚。
小少年却“不知好歹”至极。人在空中还未稳住身形,便伸手举着那截树枝来绕她的鞭子——金丝软鞭卷着碧莹莹的树枝饶了两圈,被卸了劲道原路送还回来!
随即,阿蛮也翩然落地。
这一手“纤云弄巧”干净利落,沈稚虽气他把自己的好心相救误认成趁机偷袭,却也想夸他句身手漂亮、临危不乱。
小护卫却仿似仍不满意般。他满面遗憾地摇头,盯着手中的树枝叹息,“可惜可惜,掉了一片叶子,输给小姐啦。”
差点没把沈稚鼻子气歪。
她用长鞭,他用树枝。掉了一片叶子就算他输。她沈稚还要脸不要?
咬牙,“那不算输,再来!”
阿蛮面上努力做出遗憾的样子,频频摇头——只可惜被自己憋不住上翘的唇角出卖掉。异族少年的金瞳晶亮亮的,悄悄乐出两颗白灿灿的小虎牙。
“承蒙小姐抬爱,不过阿蛮输得……”还没来得及说出更多恼人之语,迎头就被沈稚一顿又急又快、重重叠叠的冰魄鞭影揍了回去。
鸦青色与银白鞭影再次交缠一处。
沈瑞并非真的等着沈稚答话,痛心疾首,“差点伤到自己,稚儿生气了是不是?于是命令他不许再躲,乖乖站在原处给你当木耙人!”
见沈稚秋水般的眼眸似笑非笑望着角落里的小少年,沈瑞不知怎的,后背竟也莫名有些发紧,话风急忙忙往回兜转,“这次便算了啊,哥替你瞒了。再有下回可万万不行!这事儿太荒唐了,可不是咱们定国侯府的家风!都不用传进爹的耳朵里,哪怕是让娘知道了,她老人家都得罚你抄《论语》、《女戒》……”
红袖姑姑终于忍不住,“瑞少爷,您先前勘察的痕迹几乎不差,可小姐并不曾把阿蛮护卫当木耙人。”
“红袖姑姑别想唬我。”提及自己的专长,沈瑞很是自负,双手背后泰然道,“姑姑有所不知。院中有谁动过手了,我纵然不勘察痕迹,只冷眼一瞧各人的呼吸和姿态便明明白白!稚儿自不用说,显然是大动干戈过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呢。姑姑气定神闲,想来刚刚只是在旁观,最多出手相助一二。至于这小兽奴嘛……最是怪异,他的气息最沉稳、身形也很放松,偏偏身上有伤,神韵也是紧紧收束着的。这意味着什么?”
沈瑞敲敲手掌,“意味着他的身体状态游刃有余、非常轻松,但心情却分外紧张,过度焦急!你们想啊,什么情形下会是如此呢?”
沈稚闻言,小脸已黑了一分。沈瑞完全没有注意到,犹自洋洋自得分析,“你哥是何等的聪明绝顶?马上就想明白了!当然是你命他不许躲闪,就站在原处挨揍啰!”
他手指点了点缸沿、鲤池、树干和地面的痕迹,从院落东南到西北,鞭痕越发凌乱力弱, “稚儿练功的日子尚短,气力难免有所不及。练到此时连精准地控鞭都难,为了不伤及自身,恐怕也只能抽一抽木耙子了……这不就正好对上了吗?”
“这点子小事,还想瞒过你哥哥的火眼金睛?”
沈稚闭了闭眼,也不理洋洋得意的沈瑞,只深深望着那个不住缩身往墙角阴影里躲的小护卫,声音清悦,“游刃有余?嗯?”
那方才那位左支右绌、狼狈闪躲着大喊“小姐饶我”,“慢一些”,“轻点使力”……最后眼睁睁躲不过一根玉簪峨眉刺,‘愕然认输’、‘心悦诚服’的那个凶夷侍卫,是哪个来着?
阿蛮就差缩到院角水缸里去了,眼瞧着糊弄不过去,只好眨眨金棕的大眼,朝沈稚露出个灿烂而谄媚的假笑。
小虎牙白灿灿的。
又装乖。
沈稚腮旁浮出两个浅浅梨涡,眉眼之间温婉和善极了,“哥刚刚说,阿蛮身上有伤?”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和鼓励。
本文更新也许会慢一点(每周五更的样子),但是不会坑掉的。
小天使们可以追更也可以养肥,请不要催更呀,感谢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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