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旧事(下)
小护卫立即点头, “当然,拓跋是漠北尊姓,无人不知。三百年前漠北王庭衰落之后, 拓跋氏族的骨血便分成了好几支, 后嗣分散无数。其中最出名的一支当属苍月部落的首领拓跋洪朔。只可惜几年前,苍月拓跋氏被大兇部落的耶律方金给屠戮灭族了。不过……”
小少年眼眸晶亮,神秘兮兮的蹲身下去, 几根修长手指搭在沈稚的黑漆花腿荷叶椅扶手上,“据说呀,这拓跋洪朔还有一个儿子。他带着部族的家传异宝逃出去了!把耶律方金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掘地三尺,可就是寻不到他…”
阿蛮说得神秘又得意, 只差把“快问我”三个大字写在脑门儿上。可却迟迟等不来自家小姐的询问。
忍不住仰头,“咦, 小姐不想知道吗?”
沈稚仍是怔怔的。她目光似乎看向极远之处,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慢慢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她低喃。
怪不得初遇时他瘦骨嶙峋,浑身都是狰狞的伤口,面色惨白在兽奴堆里奄奄一息……她原以为他是在运奴途中被商人殴打所伤,如今忆起来,只怕未必。
那些刑伤的痕迹何其凶残酷烈?商人重利,没道理这般损伤自己的货物。那情状更像是…仇家对他痛下狠手, 百般拷问都没能得到想要的, 最后失望恼恨之下, 明知他伤重活不久了,才故意将他贩做兽奴羞辱……
沈稚越想心中越冷。
倘若事实如此,那许多事情便解释得通了。他本姓拓跋, 是苍月部落首领之子。出身尊贵,按说也是锦衣玉食、仆婢成众长大的。却一朝变故,不仅沦为阶下囚,还被仇人折磨羞辱,最后竟以奴隶的身份被贩卖到异国他乡……
他心中该有怎样深刻的恨和怨。
可笑她当时年幼,丝毫没有察觉异样,只把他当成一名普通的奴隶看待。以为给了他饱暖和饮食,便是予他一个家,让他可以在南国安心生活。
可他那时,又是怎样看待她的呢?是否曾将她的“施舍”也视为一种羞辱?
易地而处,倘若那个出身勋贵,却一朝沦为异族仆婢的人是她沈稚……她,能活得下去吗?沈稚一颗心犹如坠入冰窟。匕首刺进心脉的痛和凉犹如昨日。她早就做出过选择——
“宁为玉碎,绝不受辱。”这是她上辈子自戕时的遗言。
可拓跋临羌却选择隐忍地活了下来。
那些所有的谦卑而恭顺都只是假象,他的心中压抑着风雷。他留在她的身边充作侍卫,实则如同一只可怕的凶兽,在不断地强大着自己。积蓄力量。
他在漠北有血海深仇要报,有鸿鹄之志未酬。
她却天真的以为自己和护卫阿羌之间的感情深厚至极。他陪伴她长大,默默守护着她的安危。她给他安身立命的本事,送他金银骏马、路引身籍,助他回到家乡。期盼着也许他在漠北过得很好,会写信给她。又或者…隐隐期待着,有朝一日,那位眼眸深邃、笑容温柔的异族少年仍会回来。
他们可以再像从前那样,一起游湖赏景,月下舞剑。再一起养一头猎鹰……
她上辈子从未订过亲事。固然有侯府的政治考量,可她也很难说清,是不是还有什么旁的原因。亦或者,她曾经生出过一个朦胧的、永远也无法说出口的期待。
倘若有一日……
倘若有一日,她的阿羌会为她舍弃漠北家乡,重新回到南国都城……
倘若有一日,她清晨醒来时,忽然听到窗外那熟悉的、让人安心的低沉嗓音,“小姐,阿羌回来了。”
……
那一日终究没有来。
倒是一封漠北王庭的和亲国书,将她彻底逼上绝路。
如今想来,只怕那国书还有另一层意思。
彼时两人的身份已经彻底逆转。成王败寇,他是否也曾存了几分心思,想让曾经高高在上的“小姐”也沦为他的异族奴隶仆婢?
用这种方式,来洗雪自己昔日为奴之辱吗。
沈稚心中一阵锐痛划过。她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这样想过。
但是,当初凡得罪过他的人,都死得很惨。那耶律方金被枭首之后,尸身仍高高悬挂在城外三日,被野鹰秃鹫啄食殆尽……
强烈的痛楚过后,心底便只剩悲凉和愤怒。
知道了这份出身和来历,她才想明白很多事情——可是想通了并不意味着能原谅。
她沈稚、乃至整个定国候府,何其无辜?
冤有头,债有主。害他家破人亡、沦为奴隶的人是耶律方金,与她沈稚何干?即便她有错,那也是错在她识人不清,万万不该养虎成患,最后养出一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他若不情愿为奴,逃走便是了。偏又舍不得定国侯府能给他带来的见识和庇护。
他若以伏首为辱,又何必乖乖给她行礼问安,领受侯府的规矩和约束?哪怕到临别那日,他依旧情真意切对她说着什么“愿终身侍奉小姐,无论将来怎样功绩地位……”
如此的假话骗人。岂是君子所为?
沈稚冷笑,这辈子你最好别落在我的手里。
“小姐?小姐?”阿蛮焦急地唤她,“你怎么了?”
沈稚缓缓睁开眼睛,仍紧紧捂住心口,哑声说道,“无事,旧疾而已。”
阿蛮心疼极了。小姐的心疾又犯了。她痛得面色雪白,鬓角凉汗细细,连粉嫩嫩的嘴唇都咬出血珠来。刚刚昏在荷叶椅中的一瞬,他恨不能以身相代,却只能眼睁睁看她蜷缩着痛楚。
“小姐这心悸的毛病,还是请御医过府诊治吧?”阿蛮小心翼翼劝道,略显笨拙紧张地给她擦着额头和鬓角。
沈稚接过那条热巾帕,捂在手中片刻,才渐渐回过神来。“阿蛮,刚刚是你……把我抱回床上的?”
小少年一僵,跪地请罪,“阿蛮僭越,刚刚小姐捂着心口晕倒了……我一时情急,这才…”
沈稚轻笑,“别紧张,不怪你。”心中蓦然一动,忽然问道,“阿蛮,你总是跪我,心中可有不情愿?”
小少年讶异抬头,“这有什么不情愿?你是我的小姐呀。”
沈稚不知为何,只觉得那句“我的”小姐,听起来似乎与其他仆婢的称呼哪里不太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那若不是跪我,而是府中其他人呢?比如沈瑞。”
少年神色天经地义,“阿蛮是侍卫,按军中规矩,披甲执锐者不跪。”
沈稚被他逗乐了,忘了之前一闪而过的念头,温柔浅笑着问他,“你这算披的什么甲,执的什么锐呀?”
小护卫脸一红,“那就请小姐赏我一副真正的甲胄和兵器吧。”
沈稚撑不住笑了,“行。一会儿拿了库房钥匙予你,自己随便挑喜欢的拿。”
小护卫见她终于重新展颜,嘴角也跟着上扬。再次认真劝道,“小姐这心悸,不若好生治一治?”
“非我不想医治。”沈稚安慰他,“御医早瞧过了,属实并无病状。这是心疾,无药可医。大约只有报了仇才能忘却罢……索性并无大碍,只偶尔痛些罢了,阿蛮且宽心。”
小少年袖中拳都攥紧了,犹豫着开口,“小姐…方才说到拓跋洪朔,这心疾便犯了。莫非您的仇人在原先的苍月部落?”
若是别处,他还真不好说,但苍月部落他再熟悉不过。若能回去一趟,同时取回轮回匕首和仇敌的首级,小姐一定会高兴的。
沈稚戒备望他,“你想做什么?”
小少年登时窘迫,“不做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沈稚瞧他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着实有趣得很,心情渐渐好转,“我猜那位旧仇人,十有八九便是你所说那位拓跋洪朔的遗留子嗣。”
“啊?”阿蛮如遭雷击,“这…这怎么可能呢?”
除了他以外,难道拓跋洪朔还有别的血脉逃出来吗?
仔细想想……也并非不可能。那老首领的光儿子就有三十几个……成年的儿子还有孙子呢。那夜那般混乱,兴许便有其他人也逃出命去了。
而且细论起来,那拓跋洪朔早年还没做成首领的时候,不乏与其他部落的女人走婚生子,所生子女便随了母亲姓氏,定居其他部落。严格来说,这些子女若想改姓拓跋,只要他们母亲同意便可。
只是……那人究竟是谁呢?
阿蛮跃跃欲试,“小姐可否将名字告知?这人我极可能认识的!阿蛮从前在各个部落之间流浪,属在苍月部落时间最长。也许有什么线索能找到他也不一定。”
管他是什么身份,哪怕真是个同父兄弟,敢欺负了他家小姐,也别妄想他能手下留情。
只是……希望那短命鬼别和他生得太像!万一因那人相貌,连累自己也被小姐不喜,那便冤大了。
沈稚见小少年神情变幻莫测,一会儿恨得咬牙,一会儿又愁得皱眉,此刻眼巴巴等她说名字,似乎下一刻便要冲回漠北去,替她手刃仇人了……
沈稚的心绪不知不觉被他牵动着,那尖锐的余痛反而渐渐淡了。笑着揉他的软毛儿短发,“我知阿蛮的心意。不过我那仇人是个极有本事的,阿蛮此时还小,过两年再说罢。”过两年,凭阿蛮的资质,无论武功还是心胸处事都将今非昔比。用他出手处置了拓跋临羌——这辈子新养的凶夷兽奴打败上辈子看走眼的旧叛徒,想想还有些痛快。
只是小护卫闷闷不乐的。
沈稚用两根手指抬着他的下巴,“阿蛮这是怎么了?”
“阿蛮没用。”他又低垂了头,金棕的大眼睛隐隐浮出委屈神色,“小姐嫌弃我比不过旁人。”
沈稚失笑,“你才多大呢?”不过仔细想想,那拓跋临羌似乎也是差不多年纪。阿蛮还一派天真稚气被她哄着,阿羌却落进耶律方金手中……她眉头微蹙。
刚要细想,发现小护卫在扯她的袖子,低垂着眉目,期期艾艾似有话说。
“别搓啦,一会儿把那玉牌子给磨平了,还得找红袖姑姑给你配块新的。”
阿蛮大窘。放开了手,一咬牙,大声说道,“小姐,你那仇家既是凶夷人,阿蛮也是……你会不会看阿蛮不喜?”
沈稚又想笑,又实在拿他没法子,只好捏着他刚生出一点软肉的脸蛋教训,“倘若那害我之人出身南国呢,我便将所有南国人都一并迁怒了?”
砰—砰—砰
小少年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他歪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僵住,彻底失了知觉,唯有被她捏住的脸颊,热烫得惊人,连呼吸都局促起来。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陌生的心悸感让他本能地想逃避。
“小、小姐……那你看我和、和那个凶夷人,生得像吗?”
沈稚早就松开了手。可那小护卫却仿佛是太紧张了没察觉,仍歪着脸蛋,闭着长长卷翘的眼睫。一动不敢动。
沈稚忍不住,又伸手在他那留着浅浅指印的烧红脸颊上揉了两把,“不像,半点儿都不像。”
阿蛮身量、骨相都尚未长开,是少年人面貌。睫毛浓密卷翘,水润润的金棕眼眸瞪圆时,像一头天真活泼的小鹿。热情可爱,心中始终燃烧着小火苗。
而那人虽也瘦削,却高大挺拔,岳峙渊渟。他沉默站在沈稚背后时,她会觉得安心和温暖,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她。
除了他本人。
那人极少主动开口,却总是温柔注视着她。无论她做什么,他都默默陪在她身边,及时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沈稚狠狠闭目,再睁开时眼中只有阿蛮,他正担忧地望着她,金棕的眸中映出她微白的脸。沈稚笑笑,误会了他的担忧,“阿蛮不必忧心这个,凶夷人本就生得像些,高眉深目、金棕眸色,面貌轮廓分明。但你们的性格完全不同啊……总之,你的小姐万万不会弄错的。不要乱想。”
阿蛮却不见了从前的放松和肆意,他回握住沈稚的手,“小姐,我会尽快学会本领的。”一定要早早的比过那个人。最起码,也要配听对方的名字。
他绝不会弄错,他的小姐和那个仇人之间恩怨纠葛极深。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横在他们之间…是他插不进去的。这种被隔离在外的感觉竟如此难受,他轻声问道,“小姐,您给我寻的师父,是哪一位啊?”
沈稚见他不再坚持说只想做个护卫云云……愿意出府拜师了,心中也是宽慰。“是先兵部尚书的侄子,郭承平郭将军。他极善兵事谋略,于弓箭之道亦有所长,父亲也很推崇他。我哥哥之前想拜师,他老人家都没看上。你出身受限,只怕要更艰难些。但此人心高气傲,你若能得他青眼,他也绝不会因世俗眼光而拒绝你。”
到时候阿蛮就有了侯府和郭将军两座靠山,便是想去南面的军中谋个差使,也不是难事。
小少年眸光晶亮,显然跃跃欲试。
沈稚笑道,“阿蛮出身漠北,骑术必然不差了。等石芜院收拾好,先给你弄个小演武场先练练弓箭武功。”见小护卫连连点头,沈稚心中一动,“不过先说好,这拜先生的事,阿蛮得听我的。我帮你寻个好契机出现在郭将军眼前,保管他眼前一亮。在此之前,你自己可不许擅动。”
阿蛮点头应了。“小姐,你脸色不好,先歇个晌吧。”
沈稚一怔,许是之前痛得狠了,此时确时有些精神不济。她就着阿蛮的手臂慢慢躺下,任小少年帮她盖上薄薄锦被。
发现阿蛮不大敢看她,心中疑惑,忽然问道,“阿蛮,我帮你谋划前程,你会不情愿吗?”
小少年眼眶微红,“小姐,阿蛮出生至今,从没有人这样关怀忧心过……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情愿呢。”
沈稚闻言放下心,闭上眼睛慢慢睡沉了。梦中轻声低喃,“所以你是不会背叛我的吧……”
却不知有人始终守在床前。小少年蓦然抬头,刹时间心神震动不已。
他的小姐曾被人背叛伤害过。
那个仇人!
姓拓跋的,同样来自漠北的,该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