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欺负
沈稚讶然走过去, “怎么了这是?”
阿蛮不敢抬头看她,脊背绷紧脸色泛白,眼瞧着竟有细汗从额角隐隐出来。一双圆溜溜总是好奇望向各处的金棕眼睛, 此时也规规矩矩盯着地面。
沈稚不由生出几分好笑, 越凑近,这小家伙儿绷得越紧。直到沈稚行至身边,他闷头叩首, 嗓子都哑了几分,“求小姐罚我。”
小少年身量虽未长成,隐隐可见将来肩宽腿长的俊秀雏形,侍卫腰封将他劲瘦的腰勾勒得更细,因叩首的姿势不太标准, 屁股还微微翘着,他本人丝毫不知, 完全沉浸在紧张的情绪里,见沈稚没理他, 愈发声哑了,带着点儿鼻音似乎要哭。
“阿蛮犯了错,求小姐惩罚教导。”
沈稚一颗心都软了。想着只要他没一时淘气把母亲合意院的瓦给掀了……余下的犯点儿什么错都能饶他。
蹲身摸摸那软软的短发,掌心毛茸茸的触感有几分酥痒刺手,“阿蛮究竟做什么啦?说来听听。”
小少年见她心情还好,反倒更不敢说了。只拿一双眼睛飞瞟旁边的婢女秋儿。
秋儿一愣, 忍不住有点想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蛮护卫, 平时大喇喇在院子里耍刀剑、登房顶玩儿, 竟也有这样的时候?
见沈稚也看她,秋儿硬着头皮上前,将上午的事一五一十讲了。既已惊动了夫人给沈媛请医女、派小轿, 这事无论如何也得有个交代,毕竟是正经小姐在汀荷院里受了伤,那青紫也是明摆着的。
阿蛮只在夫人面前过了明路,老太太尚不知情。若是叫沈媛闹到老太太的佛堂前,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秋儿便做主,将沈稚养着的一条无毒无牙、仅有小臂长的小青蛇奉给沈媛过目。说是小蛇儿顽皮,自己爬出竹篮玩耍,许是尾巴卷起了石块儿砸到三小姐。
那蛇名唤碧影灵珠,本就以速度迅疾著称。它游出来快如一道碧影,真的无意间带起石子也是极有可能的。
阿蛮眼见要把小姐的爱宠送过去,当时便不同意。秋儿好说歹说才劝下来的。只是他从那时起便闷闷不乐,自顾自跪去院角等沈稚回来处置了。谁劝也不听。
当然,也没几个人真敢劝他。
沈稚闻言微皱了眉。阿蛮虽低头,却一直偷偷瞄她的神色。
不料小姐开口第一句便是,“怎么竟跪了那许久?伤着膝盖怎么办?起来我瞧瞧。”
阿蛮整个人如同被注入一股灵泉般,瞬间灵活生动起来,“小姐放心,阿蛮结实着呢,跪不坏。”话虽如此,仍是乖乖听话起身,挽起裤腿让她过目。
小丫鬟们扭头偷乐,纷纷避了出去。沈稚看了一眼却不由得心疼蹙眉,嘱咐人给他拿药酒来擦。阿蛮此时仍心虚得很,乖乖抱着腿坐在石凳上,低头给自己揉药酒。一声不吭。
淡淡的药味充斥着小院。
秋儿瞧这架势,不禁暗中感慨拿小蛇换他实是做对了。小姐对这兽奴真是没说的,宠到心坎儿里去了。
“为什么动手伤人?”沈稚耐心问他。
阿蛮提起此事仍是愤愤,“那丫头嘴不老实,欠些教训。”
沈稚沉了脸,“我瞧是你欠些教训。你口中‘那丫头’是我的庶姐,她行三、我行四,你叫她‘丫头’,却是将我置于何地?”
阿蛮立即惊慌,也顾不上揉着的药了,放腿松手直接从石凳滑到地上稳当当跪好,“阿蛮知错了,再不敢乱说!阿蛮没有不敬小姐的意思啊……求您罚我吧!”
沈稚瞧他受惊小动物般的模样,心中有气却又偏偏觉得可爱得紧。既然舍不得处置,便只能吓唬了事,“该怎么罚你,才记得住?”
沈稚板起脸来连雅乐斋的油滑管事都唬得住,更勿论初来乍到的小兽奴。
“阿蛮听凭小姐责打。”那伏首低眉的样子,看起来虔诚温驯极了。
秋儿上前劝道,“小姐,今日三小姐说话确实过分些。她不仅污蔑阿蛮是混进来的匪人,言辞中还提及了小姐!阿蛮护卫气不过才打断她说话的,并非不敬庶小姐。求小姐开恩宽恕他一次吧。阿蛮护卫认错之心极诚…”她指了指院角,“跪了一下午,都没动地方呢。”
沈稚望了一眼阿蛮,瞧他蔫头耷脑的懊丧样子,似乎后悔极了。和秋儿对了个眼色,主仆俩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欺负小少年不敢抬头望她们眼色。“真的知错?我看未必。只怕是瞧见碧影灵珠赔去了人家院子,才知道反省吧?”
秋儿连忙接口,“小姐明鉴,阿蛮护卫必定是真的知道错了,下回不敢胡乱出手伤人。喂,你别傻跪着呀,快求求小姐饶了你。”
小少年伏首闷声,“阿蛮求小姐责罚。”
沈稚不由乐了,摇摇头,故意沉声,“去取我的金鞭来,我亲自抽他一顿长长教训。”
秋儿惊讶无声“啊”了一下,也不敢迟疑,进内室去取沈稚的冰魄金丝软鞭。
沈稚是将门出身,虽然养在深闺但也有三样练惯的秘密兵器。一是玉簪峨眉刺,比寻常的峨眉刺要短小精致些,中间没有环,平素可佩在发中,便如寻常簪子一般,等闲人都看不出来是件兵器。二便是这条金丝软鞭,比普通鞭子更长更柔软,因此对手腕灵活、力量的要求也更高。
因沈稚年龄小、习练的时日尚短,红袖姑姑不许她出师前使用,以免遭行家暗笑。
第三样倒是要求不高,是随身的梨针暗器。只要拨动机括,便会疾射出十三根细如牛毛的淬毒梨花针,见血封喉。此针剧毒且防不胜防,唯一缺点便是只能杀伤近身的一人。作用比起防身,更像是为了在紧急时刻自尽避辱,是穆王府女眷的秘传之器。
因此除了母亲和表姐,无人知道这随身的小小胭脂碧玉盒竟是一等凶器。
此刻秋儿已去书房取金鞭了,沈稚却在想着如何递个梯子给这小少年顺势下来,别真傻呆呆等挨打,好歹求她一求。不然怎么松口饶他?
“你用的什么东西伤人?”
“瓦上小石子。”阿蛮问一答一,丝毫没有替自己辩解求饶的意思。
“下手重吗?”
“不重,是巧劲。”阿蛮见沈稚神色似乎不快,急忙补充道,“小姐宽心,那骨头不会折断,外表也仅是青紫而已,保管什么也诊不出!伤都藏在骨表的碎小裂缝里,将养十几日便能好了,只是会痛些。”
沈稚闻言却惊骇不已。她原以为阿蛮只是一时冲动意气,万万没料到他竟在出手的一瞬便都想好了。 “阿蛮,你告诉我,为什么下这样黑手?”
小少年本有几分委屈的鼻音,又默默忍回去,语意冷冽,“谁教她对小姐出言不逊。”
沈稚一时沉静无言。这小少年学任何东西都快得惊人,几乎过目不忘,从来不用她教两次。如此的过人天资、灵透聪慧更是她生平仅见。偏偏又一派天真赤诚,那股锋锐的寒芒狠厉似乎是与生俱来,从不知遮掩。
便如同一柄稀世的绝品宝剑,刚刚从炉火中淬炼而成,霜锋闪耀十里而出恨不得世人皆知。却既没有沉厚的剑鞘保护,也不知收敛锋芒藏拙自守。
这样的良才美质,偏偏让她收入囊中。倘若教养磨合得好,便如宝剑归鞘,一日剑锋所指必然锐不可当。但若调/教得不好,任他放纵性子决绝锐利下去,恐怕终将伤人伤己。
沈稚轻声叹息,“阿蛮,中原有句话,叫过刚易折。你这性子且得磨一磨,不能什么人惹你不快了、都一粒石子下去砸裂腿骨了事。”
阿蛮在她久久沉默时心都揪紧了,此时声音中带些急切与哀求,“小姐莫生气,阿蛮一时糊涂了才忘记她是您姐姐。之前小姐没听见,她背后议论起小姐不怀好意,言辞还累及小姐清誉……”
沈稚打断他的辩解,“关节不在此处。我问你,倘若今日说话冒犯的不是沈媛,你待如何?”
阿蛮一怔,老老实实答道,“那石子便不是落在腿上,而是砸进她口中了!谁敢背后议论小姐,不敲落十几颗牙齿怎能了事?”
沈稚倒吸一口凉气,“不论对方是何人?”
“不论何人。”小少年眉目间傲气一闪而过,“便有甚么后果,阿蛮一力承担便是。”
沈稚见他那认真的小模样,就忍不住伸手,想揉一把头顶短毛,“可今天替你去‘承担’了的,便是一条不会说话的小蛇呀。”
阿蛮怔住。
沈稚终究没控制住,到底伸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傻阿蛮,明日开始,你随我一起读书罢。我亲自教你道理。”
小少年的心情几经大起大落,此时骤然听闻这样的好消息,竟有些难以置信。“小姐您……真的亲自教我?”
沈稚微笑点头。
金棕的眼眸里乍然绽出惊喜的亮光。
便在此时,秋儿已取了冰魄金丝软鞭来,迟疑地递了去。沈稚叹息一声接过来,长鞭拎在手中,通体冰透一般的莹润雪白寒芒凛冽,上面缠着沉甸甸的金丝,看起来威势骇人得很。
小少年望一眼那鞭子,便调整呼吸变换了姿势。只见他默默把跪着的双膝向两边分得极开,仅剩膝盖和足尖落地,臀部坐在足跟上,身体跪得挺拔而伸展,脖颈纤长。双手同时交叠向上,弯到背后去,手肘紧紧贴着耳侧。
如此一来,不仅脆弱的头脸脖颈,胸膛、肋下、腰腹,便连皮肉最细嫩的手臂和大腿内侧也通通毫无保护地袒露在长鞭之下。
小少年摆好姿势后便乖觉地咬紧下唇、坦然闭上双目。
温驯地等待领受重责。
沈稚手都颤了。
心中的震动和愤怒犹如惊涛骇浪。他怎么会这些……
阿蛮才多大啊?雅乐斋的那些人简直是畜生,竟如此毒打他!
红袖远途归来,一进门便见到这样的奇景。
一向受宠的小兽奴阿蛮正狼狈又虔诚跪在地上,摆出承受重责的姿势,眉目间坦然又驯顺。
而手持长鞭的自家小姐反而如遭重创,手腕发抖不说,眼圈儿都红了。
“他们…这样打过你?”沈稚声息中压着金石之音,显然已经心疼愤怒到了极处,“谁、干、的?告诉我名字。”
阿蛮茫然睁眼,“无人这样打过我。”
“那你如何……”
红袖看明白了大致,笑着走过来解释,“小姐误会了,这不是中原的规矩,是凶夷部落的。”
漠北大致分成十二部,之间分分合合。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就导致为争夺肥沃丰美之地总是打来杀去,吞并、分裂循环不止。各部族之间,极少有有不死不休的局面。首领一死,基本就会吞并投降。
于是部落间就流传了一个野蛮的传统——新首领吞并部落,老首领基本必杀,但他手下的骁勇悍将却可以受降不死。但这些人哪个不在战争中捏着几条人命?有乱些的甚至还杀过新首领的儿子!
这些骁勇之士新首领不舍得杀,却又得服众。于是便当众狠狠鞭笞他们。
悍狼想要融入狼群,必伏倒在地,袒露柔软的肚腹要害给狼王,以示臣服无害。这些异部落的降将们也是如此,在仪式上虔诚温驯地袒露周身要害,任由新首领笞打得鲜血淋漓。
只要态度驯服让首领满意,仪式结束后,便视同已经血洗了所有仇恨,既往不咎。
红袖解释完,笑着补充一句,“凶夷部落的规矩便是如此,部落首领便是整个部落的绝对权威,其余众人虽也分三六九等,但在首领面前通通都是奴隶。因此这鞭笞重责的仪式既是宽宥,也意味着对首领主人地位的认可,承认主人对其的生杀之权。”
沈稚听得入了神,“原来如此。”又低头望向眼前的凶夷少年,“你之前,也曾经历过这个仪式?”
阿蛮轻笑一声。不知为何,他此刻虽是驯顺的跪地,但周身气场却让人觉得他才是那个受降的狼王。金棕眸中尽是不屑的傲然之色,“这世间除了小姐,旁人岂配做我的主人?”
秋儿胆小,竟被不知名的气场骇得不由自主向后退微撤一步。红袖也面色有异,隐隐似有所感。唯有沈稚不觉任何异常,看阿蛮那桀骜的小模样越发觉得招人喜欢。让她想起自己饲养的猛禽或野兽……
顺手用鞭柄挑起小少年的下巴,“如此说来,若我此刻用这鞭子狠狠抽你一顿,你便乖乖受着了?”
阿蛮本不觉得如何,此时被小姐挑着下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竟忽然心神一颤,后知后觉间猛然意识到中原和漠北巨大的习惯差异,自己此时的样子只怕处处都是不妥当!可情势如此,他此刻也只能维持着这个姿态,一种羞窘到酥麻的热意顺着足尖双腿腰腹一路向上……直蔓延到脖颈面颊都红透了。
之前的桀骜不驯通通消失,金棕眸光中闪着一点儿可怜的湿气。一时被耻感逼迫得狠了,竟答不出话来。
沈稚鞭柄微微使劲儿,“问你话呢。”
只一个眼神而已。阿蛮便羞窘得恨不得钻地逃走,直想把膝盖合拢,将手肘放下或将双臂拿回身前……却因小姐已听了这习俗而不敢擅专,恐惹人误会。此时进退不得,又被逼问,只能顶着一张烧得快冒烟的脸,轻轻点头,“嗯。”
见沈稚似乎面有不虞,连忙颤声补充,“小姐教训,阿蛮一律恭领。”
沈稚逗弄够了小兽奴,只觉得心满意足。这乖巧惹人疼的模样,谁能狠心舍得真的打他?可小少年已经再次咬唇闭目,似在等待了。
这回骑虎难下的反而成了沈稚。
幸而红袖更知她的心意,笑着解围,“方才小姐是不是命厨房送了东西?我刚刚进门时,瞧见大厨房的婆子候在院外。”
沈稚暗暗松了口气,给红袖回了个默契眼色。语气却依旧沉静,“唔,确是如此。”
“阿蛮睁眼。”沈稚淡淡说道,“今日本该重重罚你,长个教训。可……”
对上他那双不知所措的眸子,沈稚忽然有点说不下去,实在不忍心继续欺负这又凶又乖的小少年了。她无奈软了语气,自暴自弃道,“好吧,我承认,阿蛮确实很招人疼。你家小姐心疼你,即便不为了给你尝尝这发物的蟹子,也舍不得真揍你啦。还不起来?”
随着沈稚的话,小少年眸中的惊慌之色渐渐被惊喜的神采取代,嘴角怎么也忍不住向上翘去……气得沈稚在他眉心轻点,“那也不许恃宠而骄。”
“嗯!”小兽奴欢快地重重答应,“阿蛮谨记。”
沈稚无奈向前伸手,小少年惊讶吸着气轻轻拉住,当然不肯借她的力,足尖轻点地便灵活起身。见沈稚面上尽是纵容神色,忍了又忍还是问道,“小姐,‘恃宠而骄’是什么意思啊?”
红袖撑不住笑了,用蛮语给他解释。
阿蛮听得脸又红了红。偏偏止不住欢欣雀跃,不一会儿又凑上前去,“小姐,小姐,‘发物的蟹子’又是什么意思啊?”
这回连沈稚也忍不住笑了,腮边浮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红袖姑姑,让他们把东西送进来吧,给小阿蛮尝尝新鲜。”
不一会儿,便摆了一桌热食。
本就是特意带回来给阿蛮吃的,沈稚也不拘束他,招呼红袖和秋儿也一起同桌而食。
阿蛮眼睛不眨,盯着沈稚用蟹八件拆那只蒸螃蟹,看会了便有样学样的也跟着做。只是他的手指修长灵活,也比沈稚的更沉稳有力,不一会儿功夫便完完整整卸出一整只蟹肉,连盘子一起端给沈稚,“小姐请用。”
沈稚脸微黑,她吃了这么多年蟹子,虽说偶有婢女服侍可也十分享受这亲自拆蟹子的乐趣……做了这么多年,速度竟不及第一次吃螃蟹的小兽奴?这还了得。沈稚也不甘示弱,片刻后也完完整整弄出一只。只是……看一眼阿蛮拆出的那只,完完整整、纤毫毕现。再看看自己手中这只,歪歪扭扭,偶尔还有细碎的蟹丝松散出来。
沈稚毫不犹豫,留下阿蛮的那碟享用。顺手把自己拆的递给他,“赏你了。”
阿蛮小心翼翼接过,难以置信得到如此优待。小姐亲手拆的啊……费了半天功夫,就赏他了?见沈稚已经开始享用,阿蛮有些舍不得吃,便凑过去轻轻闻嗅。然后躲开老远。“唔,怎么是腥的?”
逗乐了沈稚。
这小兽奴出身漠北,别说是稀罕的螃蟹了,便是连鱼虾都极少食用。难怪会嫌腥气。
阿蛮浑然不觉自己被观察着,好奇心都被这丑丑的八脚怪吸引了。像只猫似的,歪着金棕的眼瞳盯着它瞧,似乎要看出一个洞来。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想尝尝——毕竟是小姐亲手拆的,别说只是有些腥气,便是苦的辣的他也不舍得丢掉啊。
阿蛮小小地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好吃!”
鲜美的滋味留在唇齿舌尖,蟹肉洁白细嫩,膏似凝脂,嚼在口中鲜、肥、甘、腻、甜混在一起,回味无穷。
秋儿暗道能不好吃吗?这个季节里都城的鲜活蟹子价比金贵,若拉出去卖,这样品相的一大只便抵得过一个凶夷小兽奴的银钱了。
阿蛮可不知她如何作想,双手灵活翻飞着,一只接连一只大快朵颐。沈稚见他喜欢,心中也高兴,那么一大篓足够这小家伙儿美美地吃上两餐。只是蟹性寒,怕他吃多了肠胃不适,便也劝他用些性温的菜肴。
小阿蛮来者不拒,吃得极香甜。
沈稚从前养猛宠,便很喜欢看它们进食。如今有了小阿蛮,便再对旧爱们提不起甚么兴致了。她的小兽奴聪明伶俐,生得又漂亮又可爱,就是从前饮食太差,饿得瘦了些。如今悉心养了月余,可算把脸上养出点肉来,看起来不再那么瘦伶伶的可怜。只是身上依旧瘦削,大概是仍在抽条长身体的缘故。
沈稚吃一点便饱了,于是拄着下巴看他进食。偶尔还忍不住帮他布菜,小少年便红着脸吃掉。着实让人喜欢。
“明日起,你上午随我念书习字,下午便抽出一个时辰随红袖姑姑学规矩。”沈稚笑着交代他,“你接着吃,不必停。嗯,什么时候姑姑说你学好了,我再给你寻武师傅。免得不通习俗文化,闹出什么笑话让师父罚你就不美了。”
阿蛮咽下沈稚添给他的汤,“我知道了,谢谢小姐。那阿蛮什么时候能护卫小姐出门?”
“那便等武师傅说你可以出师了再说罢。”
阿蛮的小脸瞬间垮下去,碗里的蟹酿橙都不鲜甜了。
沈稚乐不可支,“你家小姐与你玩笑呢,别当真。喂…你怎么真难过了?阿蛮?”
小少年捧着碗低头,只摇摇头不肯说话。
沈稚见他难受,竟觉得心里似乎扎进一根细细的小刺,也不是多疼,偏又酸软得很。忍不住伸手揉他的头顶,温声劝道,“阿蛮的功夫很好,习练也勤奋,我都知道的。”
小兽奴仍垂着头,声音越说越低落,“阿蛮没用得很。明明给小姐惹了麻烦,没挨打没受罚,反而吃了小姐的螃蟹……规矩、功夫样样都没学好,又想着护卫小姐出门…我、我应该先赔小姐的小青蛇才是。”
“原来你是惦记这个。”沈稚捏捏他的脸颊,“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连你都是我的,吃几只蟹子怎么了?再说,我的阿蛮最有用不过,忘了你怎么答应我的?要做我最锋锐的匕首。哪有人天生什么都会,我相信以阿蛮的聪慧勤勉,将来必有一番成就。”
“至于碧影灵珠嘛,我一会儿带两只螃蟹去探望三姐,也就把它接回来了。咦?蟹子都被你吃光啦……哈哈不碍事,拿两样首饰也是一样的。”
便在此时,院外厨房的婆子去而复返,请见时捧了一只竹篮,里面盘着睡眠的正是碧影灵珠。
沈稚眸光微沉,红袖立即起身迎出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姨娘近日不在府中,三小姐愈发不像样了。竟把小灵珠送去厨房,说要喝蛇羹。幸而厨房的吴嬷嬷识得它,让用雪蛤给换下了,把小灵珠送还回来。”
“偷偷换的?”
“是。”红袖点头,“我已替小姐赏了厨房。”
沈稚冷笑,“不必偷偷,姑姑去拦下那婆子,一会儿羹做好了也不必厨房去送。从汀荷院里挑个最末等的小丫头,去奉给我那姐姐。对了,再派两个粗壮的洒扫婆子同去,莫让我院里的丫头吃了亏。”
那厨房掌事的吴嬷嬷也是个妙人,蛇羹细滑,她用什么替代不好?偏选了雪蛤。这不是暗讽沈媛癞□□妄想天鹅吃吗。
只可惜她那位庶姐恐怕没那么灵的舌头,尝不出其中的区别。
如果这羹是汀荷院的人去送,讽刺的味道便是浓浓的了。
红袖迟疑一瞬,“小姐不忧心她去老太太跟前闹?”
沈稚并不当一回事,“她不嫌腿疼,只管去便是。”
红袖讶然,小姐从前处事一向温和,近日来却不知怎的忽然转了性子。又看了看旁边正擦手的小阿蛮……难道是被这小兽奴影响了?也不对劲,能把他带回汀荷院里养着,原也不是小姐的风格。
就仿似,一夕之间打破了某种桎梏一般。
红袖此次南下川渝,正经带回了不少消息。
书房内,沈稚举着琉璃瓶对着灯烛轻轻转动,里面流光溢彩殊色九转,映着纤纤十指格外好看,“姑姑,这便是传说中的火荧蛾粉?”
红袖看她又露出小姑娘般的好奇情态,欣慰笑道,“正是。川渝地势山水特殊,潮湿干热、罕见日光,各村寨间也是云山雾瘴相隔,因此盛产些独特的蛇虫毒蚁,隔一座山,便是当地人都难以分认清楚。”
沈稚想了想,“这离火神教又是什么来头?”
红袖叹息,“我也是过了巴山渠水方才听闻。近些年朝廷对川渝的管控越发无力,当地百姓只知村长和寨主,不认府衙。有些居心叵测的江湖人便自创教派,愚弄百姓敛财,各有古怪的祭祀信奉。离火神教便是近十几年间突然兴起的,门主行踪飘忽不定,传说无人见其面目。只是他确有几分特殊的所长,火萤之术便是他的独门秘籍。江湖上也有传闻。”
沈稚微微蹙眉,“这火萤之术既传得如此诡秘玄奇,难为姑姑寻了蛾粉回来。对了,我那位世子表哥可帮得上忙了?”
红袖连连点头,叹道,“得亏了云南王世子援手,川渝之地各江湖流派多如散沙牛毛,规模和祭祀都不大,却神秘散乱的很。只凭我一人,短短时日恐怕连门路都摸不清。”
沈稚一愣,“我只道表哥痴迷江湖,不愿理会云南政事,这才离家出走。舅舅说他能帮忙时我还不信,没想到如今这朝局攸关的大事,他也愿插手相助了?”
红袖失笑,“小姐有所不知,世子爷哪里是真心厌恨政事。他是迷上了瑶苗族的巫女,非要求娶人家回云南府做世子妃呢。”
“啊?”
“此事说来话长,大致便是世子爷求娶,可瑶苗族自有规矩,巫女不得离寨。所以世子爷才流连巴蜀,不回云南了。这巫女也是个妙人,未来的藩王正妻之位,任哪位姑娘能忍住不动心?她偏不,提了两个选择,要么世子爷入赘瑶苗寨,要么当个走婚的夫婿也可。”
沈稚漂亮的桃花眼都睁大几分,“若我没记错的话,这走婚夫婿…可不拘一人吧?”
红袖也忍笑,“然也。这世子爷哪里能干?所以才一直纠缠至今,不敢稍离片刻……”
沈稚简直要笑出眼泪,“也算我表哥命中有此一劫罢。”
“却是我们的幸事了。红袖此番能顺利探得幻药的消息,也亏了巫女帮忙。”
她细细说来,瑶苗族介于村寨与江湖之间,自有些旁人不知的消息渠道。离火神教的门主唐川虽行踪飘渺不定,但他有个师叔却小有名气。此人贪财好色,口蜜腹剑,偏生得仙风道骨,极能唬人。最要紧的是,他也粗通火萤之术。
此人擅长钻研些奇淫巧技,犹擅炼丹制药。他将火萤之术与丹术典籍相合,竟真研制出一种旁门左道的独门秘法。
“火萤蛾粉?”
“正是。”
沈稚久久静默。其实无论小皇帝中的迷毒,还是那味能诱使野兽发狂子母幻药……其药性虽都淫邪左道,但归根结底最难应对的便在于“无色无味、防不胜防”上。这火萤蛾粉最大的功效,便是融入药物中,可使其渐渐消弭颜色气味,十分古怪。
红袖继续解释,“小姐勿忧,这东西也有克星,便是火绒鸟,我此番带回来一只。传闻火萤神蛾能飞着飞着便凭空消失不见……但此鸟却以它为食。可见万物相生相克,世间没有无解之毒。”
“况且这火萤蛾极为罕见,只在龙峡山的古溶洞中才有。那位叛教的师叔为了炼制火萤蛾粉,几乎将它们消耗尽了。如今存世的蛾粉,据离火神教中人推测,也仅余小小几瓶,都在那位师叔手里。”
沈稚点头,“姑姑,你刚刚说那位师叔叛教了?”
“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事不涉朝堂。这火萤蛾粉所制的幻药如今不止出现在都城的权贵手中,甚至还流进宫里……已然越了线。倘若真惹怒朝廷,几万大军围山剿匪,什么教派都得灰飞烟灭。”
“那师叔既为了钱财名利坏了规矩,离火神教当然不肯容他。”
沈稚转着小瓶,忽然奇怪问道,“既然如此,这些秘辛已关乎无数人生死,离火教必然捂得紧紧的,论理便是川渝的其他江湖人都不能轻易探知,姑姑又是如何听得的?”
红袖笑意直透眼底,“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姐!实话讲来,红袖哪有本事打探到这些?都是那瑶苗巫女的功劳。她和离火教的唐川很有些交情,因此才知道这许多内情,便是这瓶仅剩的蛾粉,也是唐川给的。”
沈稚点头,“蛾粉和火绒鸟都贵重难得,姑姑允了他们什么交换?等下,先让我猜猜看。是不是若有朝一日事发受了牵累时,求侯府的庇护周全?”
“这次小姐可猜错了。分文不取,没有任何条件。”
沈稚轻笑,“不谈条件,反是最大的条件。”
“不不不。”红袖连连摇头,“真的分文不取,秘辛和药物全都是瑶苗巫女白送的!她还高兴得很,再三叮嘱我,府上将来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找她呢。至于背地里世子爷与她交换了什么代价……红袖就不方便探听了。”
“噗嗤。”沈稚乐得用帕子轻轻掩口,“看来我这表哥此番栽得不浅呢。”
主仆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摇首轻笑。
红袖走后,沈稚独自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若她所猜不错,这位叛教而出的师叔,便是上辈子被宇文丞相送进宫里服侍小皇帝炼丹修道的苍云道长了。
如此一来,便什么都能理顺了。包括丞相府是怎么知道云南王世子身在川渝的……
上辈子敌暗我明,定国侯府处处受制于人。
如今情势逆转,沈稚必不会让悲剧重演。
只是……沈稚长声叹息,她如今年龄太小,都城里风云变幻、波谲云诡,她手边却无人可用啊!
北海和红袖姑姑都被她支使得简直脚不沾地,真怀念上辈子那些用惯了的人手。
沈稚闭着眼睛翻身,明日沈媛要闹起来顶好是趁早些,正好替她寻个由头为汀荷院添人……
另一处,有人同样的闭着眼睛睡不着。
阿蛮翻来覆去。小姐亲手拆出来的螃蟹真好吃,给他添的汤也好喝……他却总是给她添麻烦。也不会办差……
真是没用!
没用透了。
他咬着牙回忆起那段血红色的“预知”。
在梦境里,‘他’听闻那个可怕的噩耗,刹时间痛断肝肠,浑身真气乱涌、血脉逆行……
阿蛮一丁点儿都不想再经历。
可却不得不承认,梦境中‘他’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身体里那充盈的真气和澎湃的力量感,让如今的阿蛮心驰神往。
不止如此,‘他’对周围的一切有种隐隐的掌控感。那是属于上位者的心胸气魄,‘他’似乎有能力掌控所有事情,应对所有变故……
当然,除了那个噩耗。
阿蛮不向往那个既定命运中的‘他’,‘他’再厉害又怎样,连自己的小姐都守护不好……
他也不后悔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他只是有点后悔将轮回匕首藏在漠北了。
当时是受了刺激,一心只想着摆脱那些“预知”,证明他的命运并非不可更改。
如今他做到了——他比“预知”中提前两年遇到了小姐,这样的日子神仙不换——可却忽略了,那些“预知”也是有用的啊!
比如,他也许可以窥见自己在何处学到的本领……
他有点怀念那柄奇异的匕首。
他还想知道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