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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松柏做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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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个姨,今年60岁了,一直未嫁。

    我的家乡在东北,在东北不知名小镇的某一处山里,走十分钟就能贯穿南北,抬头是连绵的山,低头是广袤的地。

    每年冬月初,家乡的大雪便赴约般飘洒在这黑土地上,家家户户都开始腌菜,收谷。

    某次回乡探亲,路过村口,一个干瘪瘦弱的老妇蹲在村碑边儿朝我招手,我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家里的人也忘的差不多了,我实在没认出朝我招手的是哪个。

    我礼貌性的摆手,凑近了才看清,是我那寡了一辈子的老姨。

    她紧了紧自己的袄,又反复搓了搓手,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说我这一走也好些年了,自己都快要记不起我了。

    寒暄了会儿我要扶她回去,她怎么也不肯,拍拍我后背示意我先走。

    回家后和母亲说起这事,母亲剥蒜的手停了一下。

    “还等那人呢。”母亲说。

    思绪穿过门外的雪,猛然拉回几十年前。

    那时候我们这儿穷,穷的饿死了好些人,家里揭不开锅,姨又饿的不行,就跑到村口刮榆树皮。

    男人刚从江边打鱼回来,见到我姨在刮树皮,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凉透的地瓜面窝头塞给我姨,两人就是这么认识的,一来二去熟络了,姨就经常陪着他去打鱼。

    “那会儿家里真是不缺鱼吃,大的小的,有的就往家里送。”我妈说。

    两人相处的久了,不免互生情愫,那男的提了两条鱼,割了两刀猪肉就要来我家提亲。

    穷啊,实在是穷,男的家也穷,姥爷想把姨嫁给隔壁村稍富有的大户家里,就把男人撵走了。

    姨自此便天天以泪洗面,没用,都吃不饱饭了,谁还管爱情不爱情呢,姨哭姥爷就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出门和下地了。

    再后来听说男人走了,七十年代末,村里响应改革开放热潮,大批人走出农村南下务工,姨那男人也在其列。

    男人临走前和姨见了一面,告诉她顾好家里,等年底挣了钱就回来娶她。

    姨信了,就在家傻傻的等啊,干完家里的活,就跑到男人家里给他的父母做饭,干农活。

    姥爷很多次气的掌掴老姨,拿着条子抽她,骂她是个便宜货,怎么就非要往那男的家里跑呢。

    姨不以为意,她每天就下地,去男人家里做饭,挨打和坐在村口等男人回来。

    当年年底,村里人陆续的从南方回来,她便什么也不干了,就揣着一个热地瓜蹲在村口等男人。

    地瓜从滚烫到冰凉,无数次。

    有人告诉她男人跟着有钱女人跑了,她不信,就蹲在村口傻傻的等。

    来年春天,姨好像接受了男人不会回来的事实,她不再日日跑到村口企盼,而是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吃也不喝。

    最后一批南下的人也回来了,带了两瓶雪花膏和一封信,姨不识字,跑到村里老先生那里要先生读,信里男人说:娟,我挣了好些钱,今年行市好,老板要我多干一年。

    姨仿佛又有了生的希望,每天又能下地了,且比以往更卖力,她每天除了收拾家里的那几亩烂地,平时还会跑到二十公里以外的工厂打些零工。

    来年腊月,姨如往年般蹲在村口,怀里还是揣了一个热地瓜,还有她亲手缝的红盖头。

    一批又一批,一日又一日。

    未归。

    她好像望穿了那绵延的大山,望到了千里外的男人。

    那年除夕夜,大雪,姨抹了男人送她的雪花膏,穿了件红袄坐在村口的界碑上,望着家家户户点起的红灯,不自觉的披上了红盖头,她在等啊,等最后一批归乡的人,她在等她的情郎啊衣锦还乡。

    还是一封信,比以往那封笔迹工整许多。

    孙国强,于一九八零年三月四日,因琐事被同厂员工徐坤杀害,事实清晰,证据充分……

    姨抖着手,一双眼睛憋的通红,她早该明白的啊!男人与她一样不识字,哪又会写什么信!

    她拽着带信归来的同乡问怎么会、怎么会,又转身掏出去年的信,将信撕的粉碎,她坐倒在地面上胡乱拍打,朝着信啐口水。

    那年除夕夜,她靠在那块烂界碑前哭了整夜,若不是有人早起下地,怕不是就要冻死在那了。

    第二天,家里人都在想着怎么安慰她,连一向持反对意见的姥爷也不再说话了。

    姨照常早起、洗漱、做饭。

    她没什么笑,更没什么哭了,她只是不信。

    她什么也不做了,每天就在村口的界碑前空等,从明眸等到了需要靠手翻着眼皮才能看清。

    她经常性的发疯,拿起刀挥舞,嘴里咒骂着:“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凭什么欺负我男人。”

    又笑嘻嘻的对着空气说:“我赚够钱了,我自己在工厂打工攒的,你娶我呀。”

    姥姥整日在家里哭,说姨是被妖邪上了身,专门请了当地看事儿的大师来家里做事。

    姨见了也不慌,只是抓着大师的袖子问能不能让自己见男人一面,哪怕一面。

    大师说姨是疯了,该去省城的医院,可家里又哪有钱。

    姥爷让大师骗姨说只要她好好的,男人总有一天会来见她,她便好了,也不哭也不闹,只是时时的发愣。

    又是一年除夕,山边的日头染红了江边的雪,锣鼓声声,爆竹声里落尽一地红。

    姨穿了一件轻薄的新袄,披着一条红盖头,像是将出阁的小妮,站在风雪里。

    塞北残阳,是她的红妆,一山松柏做伴娘,她就站在那望着南边儿,等啊等。

    这一等,便是四十年,日日如此,年年如此,从顶好的大闺女等成满脸褶的老妪。

    这些年风里雪里,腿也染了病,一双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眼,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

    有次我不识趣的问起,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去找找呢。

    姨搓着她干红的眼眶,艰难的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他爹娘死咯。”

    “我走了,他就没家了,我怕他回来找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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