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依为命
江南小镇。
时逢立春。
大概凌晨三点,细雨迷蒙,路灯昏暗。
一位矮小佝偻的身影在街边的垃圾箱里翻找,捡寻烂菜叶、纸板、塑料瓶等东西。
她满头银丝白发,额头纵横山川,双眼凹陷似井,皱脸枯如树皮,头戴破斗笠,身披旧蓑衣,脚穿解放鞋,拖着三个粘满泥浆的半满的蛇皮袋,边上靠着一根竹扁担,身后不远处尾随着两只狂吠不止的土狗。这位耄耋(màodie)老人姓万,人们都叫她万奶奶,是五里外仙姑村的一位孤寡老人,膝下无儿无女。
突然,远处传来婴儿的哭声,声声凄厉,阵阵扣魂。
万奶奶陡地站直身子,右手轻轻敲锤又酸又胀的后腰,微微转动脖子,侧耳倾听,凝神分辨哭声传来的方向。然后,她抓起扁担当拐杖,拖着蛇皮袋,颤颤巍巍地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疾走。
老话说,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果不其然,她动,狗亦随;她停,狗亦止。
她转身,挥舞扁担,冲两狗骂道:“瞎眼叫再叫,杀狗肉杀掉。”
之后,万奶奶没有再理会土狗,径直朝前行去。
土狗追了十几米,然后住足吠了几声,然后摇头晃脑走开了。
万奶奶路经几个垃圾箱,都没有停留。最后,她止步在一个绿色垃圾箱旁,匆匆扔了东西,急急弯身,扒开碎物,抱出一个湿漉漉旧衣服包裹的婴儿。
瞬间,暗淡的眼睛绽放出奇异的神采,枯皱的脸庞展露出愉悦的笑容,她“咯咯咯”笑了,笑得很灿烂、很开心,宛如孩童。
“噢,噢,宝宝乖乖,奶奶抱抱,不哭不哭。”万奶奶一边慈祥地哄着,一边轻轻摇晃,一边走到店面门口躲雨。
立刻,婴儿就不哭了,或是哭累了,或是知晓等来了贵人,竟然睡着了,瞬间就沉沉地睡着了。
“真乖,呵呵呵,看来我们祖孙是真有缘。那以后啊我们祖孙就相依为命了。”
万奶奶将婴儿放在地上,解下蓑衣,脱下满是补丁的旧棉衣,蹲下身子将棉衣铺在地上,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褪下婴儿的湿衣服,将孩子放在棉衣上,仔细包好,还用袖子打结系住,以免散开。
“会睡是福,这是你的福气,也是奶奶的福气。”万奶奶喃喃自语着。
然后,她拖来三个蛇皮袋,倒腾整理了一下,将孩子放进了一个蛇皮袋里。
然后,她穿上蓑衣,拿来竹扁担,挑起蛇皮袋,孩子在前,另两只袋子在后,晃晃悠悠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仙姑村,是仙姑岩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距离小镇五里路,一条黄泥路连接着村子和小镇,是村子与外界联系的纽带。
春季多雨,黄泥路持续泥泞。
没有路灯,打着手电筒,万奶奶的小脚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浆,高一脚,低一脚往家走去。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她这会却是小心的不能再小心,生怕自己滑倒,生怕摔到婴儿。
以往,她赶夜路,都是用手电筒照亮一下,看清路后马上关了,漆黑走一段路,然后又开一下。能省一点是一点,每一分、每一厘的钱在她眼里都弥足珍贵,都要精打细算。
这次,挑着刚刚捡来的婴儿,她破例一直开着手电筒。
该省,省;该花,花。为了孩子,一切都舍得,一切都值得。
一路泥泞,一路摸爬滚打。
半小时后,万奶奶到了家门口,推开厚重的门堂大门,抬腿想跨过那四五十公分高的门堂大门槛,又冷又累的她,一头向前栽倒在地,忍不住“啊”地惊叫了一声。
立刻,婴儿被惊醒了,哇哇大哭起来了。
这种木结构的清代老房子门堂,往往自成一个院落,有三四米高的门牌和院墙,有朝南大门,有高大门槛。夜晚睡觉时还可以在里面插上门闩(shuān)防盗。
原先,这个门堂里住着八户人家;现在,就剩下万奶奶和对门的另外一户人家了。
对门人家家主叫应态,不到三十岁,高大帅气,常年平头,就是家里特别穷,而且父母早亡,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住在这个门堂里。他的妻子叫万常,是镇小学一名教师。她是万奶奶的表侄女,正是万奶奶做媒,她才嫁给了应态,图的自然是他这个人。如今,两人育有两个儿子,大的六岁,叫应存;小的三岁,叫应贰。
万奶奶的惊叫声和婴儿的哭声,惊醒了对门的人。
应态拉亮电灯,大声问道:“万婶,是你吗?”
“是我,小态。”万姐姐回答一声,挣扎着爬了起来,将孩子抱出来,哄道,“宝宝乖乖,不哭,不哭,我们到家啦。是不是肚子饿了,奶奶这就给弄吃的。”
“万婶,你小心点,别摔着。”应态关心地说。
“没事,我会小心的。”
万奶奶走到自家门前,推开陈旧的木门,拉亮十五瓦的电灯,昏暗的灯光下,小心地将婴儿平放在床中间,走到门口,脱了蓑衣,挂在窗口的钩子上滴滴水、晾晾干。
“宝宝乖乖,奶奶给你热点粥汤就来抱你,不要哭。”万奶奶一边说,一边在二尺锅里倒了些粥汤,再去灶台后生火。
万奶奶家的粥,真的就是粥汤,大粥缸底部零星沉着几粒煮得很烂了的米。好在这婴儿,这会真的只需要喝粥汤,不能吃米粒。
“婶子,这是谁家的小孩子?”万常走了进来,边问边径直过去抱孩子。她,面容俊秀,身材高挑,穿着件红色旧棉衣。
“小常啊,你来的正好,帮我哄下孩子,我热点粥汤好喂他。”万奶奶说,“这是我刚刚在镇上捡来的苦命人,以后啊,就是我的孙女了。”
“是女孩子啊。也是,谁会把男孩扔掉啊。”万常抱着孩子,哄道,“噢,噢,囡囡不哭,阿姨抱抱。”
这年头,偶尔会出现扔掉孩子的情况,究其原因,或是为了生男孩,或是孩子身体有缺陷,或是生母未婚生子,等等。
“你看下,是不是女孩?我还没来得及看呢。”万奶奶坐在灶台后说。
“好的,我看看。”万常说着,右手伸到旧棉衣里面摸了摸,然后表情古怪地走到万奶奶身边,小声地说,“婶子,这是个男孩。”
言外之意,捡到男孩很反常,大概率孩子身体有问题。
“男孩?”万奶奶一愣,瞬间明白过来,左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探到孩子额头探了探体温,不自信地说,“没有发热,应该没问题吧?”
“婶子,你别担心,明天我陪你一起,带孩子去镇上医院检查一遍就清楚了,咱要领养这孩子,总要弄明白孩子的状况,心里也好有个底。”
“好,好,麻烦你了,真是太感谢你了。”万奶奶感动地说,“不管如何,这孩子都和有缘,我是养定了。”
“婶子,自家人,不用客气。这孩子好养,一抱上手就不哭不闹。”
“嘘。孩子有灵性,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孩子好坏。”
有的老年人有这个讲究,认为婴儿有灵性,当面说他好,他会骄傲,以后就会比较难养;当面说他不好,孩子会不高兴,就会变的比较不听话。所以,要谈论婴儿,需要规避婴儿,不能让他听到。
“噢,我知道了。”万常连连点头。“婶子,你的衣服用来包裹孩子了,你快去找件棉衣穿上,可别着凉了。”
“对对对,我把这事忙忘了。”万奶奶说完就去旧柜子里翻出件又破又大的旧棉衣穿上,这是她老头子生前穿过的。
“婶子,孩子亲生父母有什么东西留给孩子吗?”万常问道。
“没心肝的什么也没有留下。孩子的湿衣服我扔了,从今往后,这孩子就是我亲孙子,跟他亲生父母再没有关系。”万奶奶义愤填膺地说。
“对,对,对,就算以后孩子亲生父母找来了,也决不让他们相认,这孩子咱不能白养。”万常附和说,“婶子,你要给孩子取个名字,明天去医院要用到。”
“小常,你帮忙取个吧,我没文化。”
“婶子,名字就是叫叫的,你看我家老二,就叫应贰。这孩子和你有缘,只要你取的名字,都有意义,都会加深你与他之间的缘分。你就给他取一个,叫什么都可以。”万常劝说道。
“这孩子也是命苦,被我这个穷老太婆捡到了。”万奶奶叹了口气说。
“婶子,你别这么说。又冷又湿的后半夜,若是没有你,他很难活到天亮。不早不晚,恰是今天,恰好是你,这就是你俩的缘分。是你,给了这孩子第二次生命。你的活命之恩,甚于他的亲生父母。你,才是这孩子最亲的亲人。”
万奶奶感慨道:“孩子啊,我不怕你小,你也别嫌我老,从今往后,就我们祖孙相依为命了。你就随我姓万,叫万依吧。”
“万依,好,就叫万依。婶子,我家应贰穿过的旧衣服还有很多,从月里到现在都有,我等会去拿过来,这样子依依的衣服就有了。”
“好啊,小常,婶子谢谢你。”
“婶子,你千万别这么说。要说谢,我要谢你一辈子,要不是你做媒,我也嫁不了应态。还有,应态父母去世的早,我家应存和应贰那两小子,还不都是你给带大的,就跟你亲孙子似的。虽然我和应态叫你婶子,但在我们心里面,早把你当母亲了。咱就是自家人,以后不说谢了。”
这倒是实情,万常要上课,应态是泥水匠,常年要干活,那两个孩子都是交给万奶奶带的。所以,万奶奶白天就带孩子,晚上就外出捡破烂。她捡回的破烂,也都是应态抽空帮忙拿去卖的。
“好,不说谢了。小常啊,明天你让小态帮我去村委打听打听,我收养这个孩子,需要什么手续。”
“嗯。婶子你就放宽心,剩下的事情,我让应态给你跑好,你只管带好依依就行。你岁数大了,别有事没事外出捡破烂了。只要我和应态有饭吃,就有你和依依吃的。”
“忙习惯了,闲不住。不过以后啊,怕是要麻烦你们的地方会很多,你可别嫌弃啊。”
万常语重心长地说:“婶子,你这是寒碜我啊。我和应态商量过,你就像我们的母亲,以后我们给你养老送终。现在多了依依,他们哥三个一起玩着玩着就长大了。以后啊,你要多保重身体,长长寿寿的,好看着依依长大,看着依依娶妻生子。”
万奶奶笑了:“怕是等不到那一天哦。不过啊,为了依依,我要尽量多活几年。日子啊,这才刚刚有了新的盼头。”
“婶子身体硬朗,长命百岁肯定没问题。”
“借你吉言。来,依依给我,我喂他吃点粥汤。”万奶奶盛了半小碗粥汤,拿了个陶瓷汤匙,柄上有凹槽的那种。
“婶子,我来喂吧。”
“还是我来喂吧,你回家里拿些小衣裳来,等会好给依依换衣服。”
“那行,孩子给你,我回去找小衣裳,然后送过来。”
万常将万依递给万奶奶,自个风风火火地走了。
万奶奶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就坐在灶台后开始喂粥汤,刚烧过火,那里暖和。
每一勺粥汤,她都用嘴吹过,试过烫不烫,然后汤匙倒过来,用汤匙柄上的凹槽小心地给他喂进去。
万依小嘴蠕动,吃的很快,咽的很快,不吵不闹。
有钱人家孩子喂奶粉,穷人家孩子喝粥汤,这就是现实生活。
后来,万常抱来了一堆小衣服,都是以前她家孩子穿过的旧衣服。
农村的婴幼儿,没那么多讲究,往往都是穿着别人家的旧衣服长大。当然,贫穷是一个方面原因,节俭是一个方面原因,这个习俗,哪怕到了今时今日,依旧延续着。
后来,万奶奶灌了一个热水袋,给衣服烫热了再给依依换上,还找来两根红绳子,给孩子的上臂连同衣服系住,这就是俗称的“系手绳”。因为婴儿在娘胎里是卷缩成一团的,出生后手臂习惯性地弯着,这样子用绳子系住,能让孩子更好更快的伸直手臂。
与此同时,在镇上一处小洋房里,一位年轻清秀的女子正虚弱地躺在床上哭哭啼啼,眼睛都哭水肿了。
一个油腻肥胖、微微秃顶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床边安慰她:
“宝儿啊,你就别再哭了,你这一哭,我的心也跟着碎了。”中年男子哽咽地说,右手忍不住抹了一把老泪。
“我就哭,我就哭。”年轻女子不讲理起来,“平日里劝你行善积德,别把坏事做尽,你就是不听。现在倒好,现时报来了吧,报应在我的儿子身上了。”
“这都哪跟哪啊。宝儿啊,你咋就一有歹事,就往我身上赖呢。这种迷信之说,纯属扯淡,你咋就信了呢?我能开起厂子,发家致富,没点手段能行吗?”
“你就知道钱钱钱,为了钱你连良心都不要了。钱多能当饭吃啊?你不就是想我嫁个有身份地位的老公吗?我告诉你,休想,你趁早死了这个心。我让你嫌贫爱富,这辈子我谁也不嫁了。”女子吼完,又大哭了起来,“我的儿啊,你咋一出生就扔下娘独自去了,你把娘的心都伤透了,你叫娘以后怎么活啊?你叫娘以后有什么脸见你爹啊?”
“宝儿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别说气话气我好不好?我心脏不好。你娘死的早,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你拉扯大,我容易吗?”中年男子老泪纵横,哭诉着单亲爸爸的艰辛。
“别说的可怜兮兮,谁让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了?一天到晚不都是阿姨(保姆)在照顾我的吗?你人在哪呢?你在外边鬼混啊。再说,我有没有劝你再找一个?你单身,纯粹为了方便鬼混。毁在你手上的少女,少吗?不是人干的事,你干的还少吗?人在做,天在看,我的儿子一出生就死了,就是你造的孽。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决不原谅。”女子吼道。
虽然她语气极不客气,虽然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喊过一声爸,但是,生为人女,她也没有用蔑称叫他。
她叫韦宝儿,中年男子是她父亲,名叫韦德。
韦德在镇上颇有些名声,开着一家大制砖厂,附近县市用砖,很多都从他这买,在县里也是数的上号的爆发富,身边常年跟着几个保镖。
背地里,人们都叫他“韦霸天”,其恶霸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几个小时前,韦宝儿要生了,韦德觉得女儿未婚生子,说起来名声不好听,便没有送她医院。
这也没啥大事,在那时的农村很常见,叫来个接生婆,就能接把孩子接生了。
只是,韦宝儿生下来的儿子,愣是不会哭,很快就死了。
韦德本就觉得宝儿未婚生子晦气,现在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就更晦气了。于是,他便多给了几块钱,让接生婆帮忙将孩子埋了。
这接生婆图省事,直接将孩子扔在了垃圾箱边上。
谁曾想,孩子后来又活过来了,哇哇大哭,引来了万奶奶,将他捡走了。
“宝儿啊,你咋就不明事理、不听劝呢。我先申明,我那小外甥一出生就死了,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这黑锅,我坚决不背。否则的话,保不准将来你那个野男人回来了,要找我算帐。”
“谁野男人了?我男人去当兵了,当兵光荣,你懂不懂?”
“哼,没有经我允许,私下搞大我宝儿的肚子,事后又拍拍屁股不见人,这种男人,就是人渣,比我这个老混蛋还不如。”
“他找过媒人没有?他来提过亲没有?还不是因为你嫌贫爱富,死活不同意,才搞到现在这个地步。到现在你还敢说风凉话,我倒是希望有一天,他能荣耀归来,清算你身上的黑债。”韦宝儿义愤填膺地说,看她爹就像看仇人似的。
“你,你,你,宝儿啊,你气死我了。反正,孩子是没了,你还想见那个野男人的话,就好好保重身子。”
韦德气乎乎地说完,摇头叹息,转身走了。
哪怕他在外边再混蛋,这一刻,面对女儿,他的父爱,是真切的,真实的。
韦宝儿愣了一下,又嚎啕大哭起来。痛失爱子的凄厉哭声,似要将漫漫黑夜生生哭碎了。
这一刻,她思念儿子,更思念远方的他——你在边关,还好吗?
高原雪域,哨所如钉。
哨所外,一位年轻的士兵穿着厚厚的绿军装,傲然站岗,宛如雕像,无畏风雪,戍边保国。
他叫万度,万常的亲弟弟,他正是韦宝儿思念的心上人。
因为韦宝儿是韦霸天女儿,所以,他和韦宝儿的事情,没敢告诉家人。而韦宝儿怀孕的事情,她没告诉他,他根本就不知道。
此情此景,有诗为赞:
《哨兵赞》
白雪皑皑风肆虐,
山脊巍巍绿坚守。
雪域风光何处美?
挺拔军姿迷人眼!
打头刀风鹰亦畏,
刀山火海绿驰骋。
若问谁人最可爱?
风流人物当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