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灵核
这一年的春来得极快,楚照君大抵都是在顾雪盈的陪伴之下度过的。桃红柳绿,落英飞絮,才是真真应了话本上的那句“花红柳翠,春风又吹杨柳。岸边谁家小女,正当青葱年少,莫负了青春韶华好时光。”而戏文中所吟唱的,约莫就是这样的好时光。
而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似乎没有一样不是顺心合意的。
对于日复一日的繁华欢喜,她只是急切地盼望着,怎么还不结灵核?怎么还不结灵核?
可这样的期盼,多半是无用而气恼的。日子一长,这种日渐浓烈的期盼之情也就被掩埋在了深墙之下。
“思傲,你最近不乖了。不听姐姐话了。”楚照君一边擦着一把佩剑,一边喃喃自语。她修长的背影在一痕月光下格外纤雅,却不自觉地透露出几分黯然的忧伤。
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有乳白色的雾气渐渐弥漫了双眼,“那又怎么办呢?反正,我没有灵核。”
突然面前一个俊美身影跑过,楚照君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四下打量张望,不知为何,心底有种隐隐的不安。
她见风洛晨未曾发觉,便随即跟了上去。凝骄的地形她再熟悉不过,要想跟上一个人何等容易,绕过几座假山后便是顾修的房间了。楚照君心下不觉诧异:哥哥这么晚了来找顾修做什么?
她正思索间,风洛晨已然转身进屋,侧颜冰冷诡异。楚照君强压着心头好奇,来不及多想,便紧跟了上去。
再三沉吟后,她轻巧跃上屋顶,揭开一块青瓦,淡然注视着屋内所发生的一切。
“顾修,我怀疑楚照君要结灵核了。”风洛晨的面容平淡,可他深邃的眼神中却不经意带着几分仓皇与震惊。
顾修惶惑地问道:“你不是,不是已经用药控制了吗?”
风洛晨摆首,语中含了无法抹去的无奈,“那药只是可以压迫,如今灵核之力愈发强烈,岂非药石可以控制的?”
顾修匆匆拭去额角细密的冷汗,“我不是怕她会给顾家带来灭门之灾,只是灵核对于她……实在是太过危险。”
风洛晨有些黯然,随手把玩着桌上一个琉璃瓶,“我实在不愿她与修真界有任何关联。”他面容孤寂,沉声道:“我既然下了决心,便不会再有任何改变。那胭脂,我改日会让人送去。”
顾修面色一震,旋即怒喝道:“风洛晨!这,这件事真的……”
他气急得说不下去,直直望着风洛晨。风洛晨神色平淡如常,恍若是无心,从容而平静,“我说过的,下了决心的事,我一定会办到。修真界,对她实在是不好。再加上她性格又多心缜密,我……我实在是不愿。”
顾修听他说完这番话,已不觉恢复平常神色,安慰道:“无论如何,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至于我们,想得再多也改不了天命。风光一世也好,偏安一隅也罢,这终究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楚照君听得神伤,再不忍听下去。慌忙逃回自己房间。那一晚,她不知自己是怎样回房的。直至魂不守舍地冲进房时,她才发觉脸上有泪滑落,一滴一滴都带着讥讽的意味。谁知道这有多痛呢?是啊,她也知道修真界多的是伪善之人,可,她很想拼着自己去闯一遍,而到现在她才知自己是多么可笑。原来连自己的命运都是在别人的一言一语之间啊!她无力地瘫软下去,任由泪水夺眶而出。淡青色的裙摆上用织锦绣着牡丹,那样素净的颜色呵。一朵朵都含着她初时对于修真界的一片旖旎幻想,那样细密而复杂的针脚,是往日看惯了的,可此刻在她的眼中却有无限的烦躁与气愤。悲伤与恼怒翻涌而上,泪水不可控制地流下。
“楚姑娘,你有事吗?”有婢女在外问候。
“我,无妨。你退下吧。”她的声音哀婉而苦涩,淡淡没有一丝温度。
有清浅的脚步声缓缓退去,房中珠帘层层遮掩着,原来这是那样低沉的颜色。楚照君轻笑着抹去腮边晶莹一滴,再不肯多言。
“楚姑娘,风公子说是新到了一盒胭脂,这是给你的。”
果然,他说过了的,绝不会不做。楚照君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绝美的容颜,将两弯笑靨撑成一个饱满的弧度,“你把胭脂放那里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婢女是极听话的,答了声“是”,便忙躬身出屋,只余楚照君一人怅然。
剑风徐徐一转,那股强烈的阵风便向自己扑来,她来不及躲闪,已被风劲逼得后退数十步。随即凌空而起,重重摔在地上。
楚照君倒是并不觉得甚痛,顾雪盈急促地呼喊一字一句传入她的耳中。楚照君被冲上来的弟子扶着起身,不知为何,心底隐隐觉得不安,连声问道:“思傲呢?”
此言一出,场上弟子都四下打量起来。终于在一处低矮的灌木丛中找到了被剑风劈成两半却仍震动不停的思傲身上。楚照君一惊,抚着胸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原来是风洛晨带着数十名弟子匆忙赶来,眼中尽是担忧,想来也是知晓了事情的利害。
待看见断剑后,他面色一沉,低声道:“晚上来我房间一趟。”
楚照君见他神色如此,也不由得紧了心思,只好诺诺答应了。修真界的弟子向来视佩剑为珍宝,断剑之事本就少有,在芳名千里的凝骄更未曾出现过。
顾雪盈看楚照君双眉微曲,不由得劝道:“阿姐,风公子也未必是要罚您。何况,何况这件事您也没有太大的过错。”
楚照君不言语,望向悠长辽阔的天空轻轻叹了一口气。
风洛晨房门前,楚照君犹豫不定,眸子中端然沁了几分焦灼之色。修长的手指绕着素色腰带,那样冰冷的颜色,竟也被手掌中的温热暖上了几分。
楚照君正思索间,房门悄然打开。容不得她多想,风洛晨便已经将她拽了进去。房中只幽幽地点了几盏烛火,飘忽不定的烛光应在他冰冷的侧颜上,勾勒出几分骇人的意味,“你应该知道我唤你来是做什么。”
楚照君的目光微微一缩,不由自主道:“是为了思傲的事吗?”
风洛晨不回答,轻轻拉过她的手。楚照君看不大真切他的面容,心中茫然地生出了一丝恐惧。
“哥,你这是做甚?”
风洛晨温柔地抚去她鬓边碎发,可他的手竟是这样冰冷潮腻,在碰到她脸颊的那一刻楚照君几乎本能的避让开去。
风洛晨凝视着烛台上突突闪烁的微光,声音是未曾听到过的冰冷低沉,“凝骄弟子不可一日无剑,思傲的事……”
楚照君心底生出一丝好奇,却还是明知故问:“我不知道思傲最近发生了什么,只是越发的不受我控制了。”
幽深的帘幕缓缓低垂,自然勾出小小一方天地。窗外凄冷的月光被重重垂幔掩住,更显得孤寂黯淡。
良久,风洛晨径直从内室取出一把长剑。应该是放的久了,连剑身都映着几许长久被月华侵蚀的意味。风洛晨素来不喜他人随意进入内室,饶是楚照君也未曾来过。
楚照君轻抚着剑柄,举眸望向风洛晨,“这是?”
风洛晨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温然道:“是给你的。”
楚照君听得此言自然欢喜,可心底里却还是有几分女儿家的不放心,连连问道:“真是给我的?这……”她面上随即闪过一痕不太常见的绯色。
风洛晨点头,“自然是给你的。”
楚照君微微颔首,嘴角蕴着柔顺的笑意,她伸手作势要去拔剑,却一把被风洛晨给拦住,不觉疑惑道:“你这是做甚?”
风洛晨脸上无半分笑意,郑重道:“你要记得,无论如何都不能以剑行恶。”
楚照君的神色冷了又冷,倾城的容颜在飘忽不定的烛火下有些飘渺,似是极力承诺,“你放心就是了。”
风洛晨这才缓缓拔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楚照君的神色不觉呆了呆。剑身通体用白银打造而成,隐隐透着凌厉的寒光。楚照君见剑鞘上积了好些灰,想来该是许久未用的缘故,可剑身竟不像是尘封多年的,反倒有种凌然的气势。细看那剑上竟有着朵朵血花,不用细想,也可知这剑曾“做”过何等惊诧天地之事。楚照君心头不由得一紧,陡然知晓了风洛晨为何而切切嘱咐自己。
风洛晨收回灵剑,神色清冷如冰,“这剑有些钝了,之后会找人重新打磨打磨,你且等着就是。”
楚照君连忙屈膝行礼,笑容愈发得体谦顺,“自然,哥哥说什么我做什么就是了。”
风洛晨伸手扶起她,可当触及她的手之时,才发现她的每一寸肌肤原来都是这么冰凉,让人薄薄生出一丝疏离般的寒意,“剑还无名,你取一个吧。”
楚照君的笑意突然在某一刻有些滞缓,随后又立即恢复了初时温婉。她注视着虚空中的幻然,沉思道:“尔雅,叫尔雅可好?”
风洛晨怔了怔,心中像是被触动到了什么,只觉一阵刺痛,却又不得不去忍耐着,“温文尔雅,与世无争。倒是合你的性子。”
真是笑话呵。
是啊,她自然是与世无争。可又是谁一点一点磨砺了她之前满腔的骄傲与热血呢?
楚照君面上只含了极沉稳懂事的微笑,心下却是无限的冰冷与嘲讽,“我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个温和之人,与世无争,倒也好。”
风洛晨从容淡然,只是轻笑一声,“若你这样想,自然是好的。天色不早,你也早些休息吧。这灵剑,我自会让人重新打磨。”
楚照君笑语嫣然,“那就多麻烦你了。”
风洛晨微微点头,望着她的背影出神,可手中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尔雅的剑柄。
“仙君,临安沧淼的灵修会,我……可不可以不去啊?”楚照君徐徐搅动着盏中的牛乳茶,强自镇定地望向顾修。
顾修轻轻皱眉,缓缓道:“你一向不是喜欢牛乳茶的吗?怎么今日只用了这么点?”
楚照君云髻上的步摇微微晃动,恰如一份举棋不动的心思。
顾修见她只是绕着裙带不做声,不由得一笑,“既然你连饭都用不下去,肯定是很想说一说吧。”
她精心描过的远山轻蹙,芳唇间勉强说出一句算不得完整的话,“因为,因为……我不想见沈见月。”
她见众人皆是一副审视的神色,又慌忙地补了一句,“反正这些事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解释的清的。”说罢她便急匆匆出了屋,可想有多么气恼。
一旁的风洛晨沉思道:“她今日这是怎么了?雪盈,你一向与她交好,可知她这是做什么?”
顾雪盈听得风洛晨乍然提起自己,不免一愣,旋即飞快道:“阿姐平日里都没什么事的,雪盈愚笨,就更不知了。”
风洛晨与顾修对视一眼,望向顾雪盈歉疚的双眸,安慰道:“这也不是你的错,她自有她的心思,不去管她就是了。”
顾雪盈只得诺诺应了,刚想坐下,却又想起什么。忙问道:“刚才阿姐说她不愿去沧淼,仙君与风公子可知怎么办?”
风洛晨摆手一笑,随口道:“她说的你也信?不过……”他的笑意淡了几分,如同春日浮冰,“她毕竟与沧淼有些事情,既然她不想去,便不让她去了。”
顾雪盈躬身答了声“是”,脸上虽还是那副恭顺神情,可笑容却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
随着“扑通”一声,一块乳白色鹅卵石斜斜落入水中,荡起一抹小小涟漪。
楚照君正托腮靠在湖边亭子上,面容姣好,尚未被阴翳布满的眼中缀着几许愁容,“早知道跟着去临安就好了。也不知阿月现下变成什么样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压着胸口小声道:“反正我也不会再关心她了。”
“楚姑娘,你的剑已经打磨好了,可以开剑了!”一名弟子手捧长剑,屈膝道。
楚照君一喜,连声跑过去将尔雅接住。可当看到“尔雅”二字时,心中却不由自主地一紧,端然想起灵核的事,又是心气沉浮,黯然失色。那弟子尚不知就里,问了声安便自行离开了。楚照君忙拭去眼角细微的泪意,神色得体大方。她见亭子两旁端端站着几个如泥胎木偶似的侍婢,年级虽轻,却隐隐透着与之极为不负的稳重成熟。她素来不愿婢女服侍,就吩咐了几人下去。那几名婢女品行虽静得让人生怕,却巴不得主子给自己放假,两三成群地退了下去。
楚照君叹了一声,收回长剑。灵核,灵核,这又何尝不是她的痛楚呢?而现下,她不过只是一个笑话罢了。她正想起身,却见亭外一个小女孩正定定望着自己。这小女孩她从未见过,虽说心底诧异,但还是含了一脉笑意,轻声向女孩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女孩约莫十二三岁,生得娇小玲珑,白净可爱。虽然身形尚未长成,但这孩子长大后必定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她不卑不亢,上前淡声行礼道:“楚姑娘安。”
楚照君见她面容纯挚可爱,笑容渐渐温柔和煦,“你这是来做什么?”
女孩的脸上皆是稚气,声音却是成熟至极,不慌不忙,浑然不似个小女孩应有的模样,
“是,婆婆让我来的。做你的贴身侍女。”
楚照君还欲开口询问,女孩却突然抬头望向楚照君,眸中似是有冰雪凝寒,坚定而复杂,“你没有贴身侍女,而且……”她侧首清冷道:“我不愿和婆婆呆在一起。”
楚照君听着她的话,似乎是在一刹那懂了什么,幼时受人欺辱的一幕幕浮上心头,不免关切问道:“那些婆婆经常欺负你,对吗?”
女孩笃定地点点头,脸上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杀戾,“她们今日如此对我,来日我便要加倍奉还!”
楚照君心中一惊,眉头渐蹙。倒是小女孩,只是静静望着丝毫未起波澜的湖面,再不言语。
楚照君想着孩子一时戏言也有可能,强压着心头诧异取了一块苹果软糖递给小女孩。
她似乎是很喜欢糖果蜜饯一类东西,面上的狠戾缓缓平息,伸手接过软糖,甜甜一笑道:“我姓林名滟字璟兮,姐姐可以叫我“阿滟”。”
仿佛是有一辆沉重的车从原本欢喜的心上碾过,一点一点碎成了渣子。恍惚中,又有无声的惊恐惶惑从内心深处渐渐蔓延,直至彻骨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