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重山梦（2）
尖利的犬齿齿尖破开肌肤, 浅浅切入颈中，齿内保留了蛇的中空管径，毒杀猎物的毒液积蓄其中, 稀释后却有近似安神的功效，大天魔轻咬一下，迅速抽身, 清溪绷紧的身体骤然酥软下去，睫毛竭力颤了颤, 不甘不愿地随着耷拉的眼帘下压, 覆盖住那双清凌凌的眼睛。
大天魔拽过被子给她盖上, 掖被角时身子难免有些前倾，一抬眼发觉自己靠得和清溪很近, 呼出去的气息淡薄，隐隐拂动她的眼睫。
他看着那张沉睡中犹然微微皱眉的脸, 想摸一摸不见血色的面颊，良久, 终究没有摸，掖好被角, 轻手轻脚地走了。
屋外月上中天, 他抱着手肘, 低头看着脚尖一寸寸踩过满地疏影, 直走出很长一段路，忽然停下脚步。
“滚出来。”他说, “我没耐心说第二遍。”
身后“咻”地冒出个人影, 一袭带兜帽的黑袍从头罩到脚，帽沿的阴影遮住大半张脸，仅露出鼻梁以下, 肌肤殊无血色白中带青，偏有一张猩红的嘴唇，像是白瓷娃娃成的精。
“不错。”大天魔背对着枯手老鬼，“用引魂枝编织出的噩梦，能将她也骗进去。”
枯手老鬼暗喜，不敢声张，将头深深地埋下去，只在语声里难以遮掩地渗透出一点阴谋得逞的喜悦：“不敢。这都是您的本事啊，您交给我的引魂枝魔力充沛精湛，本就能使人神智不清，我不过略施雕虫小技而已。”
大天魔却冷笑：“那是因为她在衰弱，远远不如当年。”
他转过身，“若她在全盛时，碾碎你们这些虫子轻而易举，我也讨不到半点好。”
抹去蛇的特征后，大天魔的脸与叶青时一般无二，且在月下，周身气质更显凛然疏朗，一打眼以假乱真，看得枯手老鬼呼吸一窒，膝弯下意识一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他不知道大天魔为什么执着于变幻成叶青时的样貌，亦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无故挨了两句讽刺，仓皇地仰着一张脸：“……还请您明示。”
“我交给你引魂枝，是让你去人间播撒‘种子’，不是让你用在这种全无用处的地方。”大天魔露出个森然的笑，瞳中隐隐有金屑流转，“我让你按我说的做，也不是让你编造那样污秽的故事。”
枯手老鬼应声歪倒，双手按在颈上，徒劳地拽住遍生荆棘的魔气，两条腿胡乱蹬动，显出极痛苦的挣扎模样。魔气组成的荆棘绳一圈圈缠绕在他身上，与魔偶体内的脉络连通，便如成千上百的荆棘刺扎入筋脉，顺着周身脉络流通运向每一寸肌骨。
而他的魂魄被牢牢钉在魔偶身里，金蝉脱壳不再是屡试屡爽的法门，魂魄只能连同这具身体一起接受仿佛没有尽头的凌迟。
“我、我知错了……”枯手老鬼被剧痛折磨得气若游丝，“求您、求您宽恕……”
荆棘绳重重收紧，痛得他两眼翻白，几近昏死过去才渐渐松绑，小死一回的枯手老鬼再不敢献计也不敢谄媚，魔偶的身体犹且坚实，灵魂却像是被敲碎了骨头，萎靡地瑟缩在身体里，等着大天魔发号施令。
“去。替我杀了邱宣。”大天魔挥手将一缕漆黑的魔气送进魔偶体内，“我借你一分力，足够了。”
邱宣是合真君的本名，枯手老鬼一个激灵，竟应不下来。
“做不到吗？”大天魔问。
魔气又有聚拢的迹象，枯手老鬼连忙应允：“我做、我做……”乍一听居然有种逼良为娼的风采。
“现在就去。”大天魔冷声，“最迟五日，我要看到结果。”
枯手老鬼咬牙点头，化作一道黑烟向外飞去，倏忽消失在罡风里。
夜风拂面而来。
大天魔缓缓闭上眼睛。
“……五天。”他说，“人子啊，就让我看看，五天的时间，你们能织造出什么样的脏污。”
五日后。
等来的并非合真君暴毙的讣告，而是大天魔苏醒的消息和声势浩大的声讨。
太微山下人山人海，五宗十二派齐聚一堂，各色的制服间夹杂着众多散修色彩各异制式不同的衣衫，放眼望去花花绿绿满堂彩，竟比当时齐破惊鸿客剑阵时来的人还要多。
太玄宗派出的代表是抱阳君，两侧脸颊上犹有清溪扇出的巴掌印，新仇旧恨一同清算，俨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个人就有千军万马雨夜逼宫的阵仗。
“诸位！我等仙门，以斩妖除魔匡扶天下为己任，因道君——未得一个出自本人的解释，我姑且还称她一声道君——镇压大天魔，我等才尊她为道君。谁料千载供奉，终究是枉受蒙骗，养虎为患！”抱阳君声若洪钟，“诸位请看！”
他向天抛出一把纳灵髓，高纯度的灵玉能短暂地记录幻象，在半空中悉数炸开，存蓄其中的灵力爆出，幻象和玉屑一同兜头而下，浇了在场修士满头满脸。
第一段幻象是在柔兆城，楚楚可怜的越女跌坐在榻边，面色青黑，嘴角淌着一行乌浓的血，挣扎着冲着静立的女修说：“是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她似是又说了一句什么，却听不真切，只见清溪上前漠然一脚，将瘫软的徐婉婉踹到了一边。
幻象戛然而止，大多修士配合地做出义愤填膺的声势，有个身姿窈窕容颜秀美的女修格外动情：“我见这小姑娘似是凡人，何故沦落至此，我真是……我真是看不得！”情到深处，竟涟涟地垂下泪来。
边上一个男修立即献上手帕与殷勤，暗搓搓地说：“谁让那小姑娘挡了道呢。我听说那小姑娘与道君的徒弟定了情，偏巧道君单恋她徒弟，舍不得杀徒弟，可不就……”他左右手各伸出拇指，做出个暧昧的纠缠动作，再狠狠拉开，“啪，那小姑娘倒霉了。”
“竟是如此，本是两情相悦，却独独害一个小姑娘……”女修接了另一人的手帕掖去泪痕，露出个苍白凄美的笑，“可恨世间多艰，终究是女人最会为难女人……”
“倒也不必如此悲观，世上有道君……啧，我真是不愿再叫那毒妇一声道君！有那毒妇一般的女人，也有道友这般心地纯良的好女人。”另一个男修殷勤地安慰，“今日一见，才知道友这般的，才是真正的好女人！”
“是啊。”另有人附和，“那毒妇算什么，小肚鸡肠恶毒不堪，凭空占了个道君的名头，只恨这世上如道友这般的好女人太少！”
女修恰到好处地羞涩道：“诸位说笑了。我若有那些本事，定不会收一个男徒弟，说出去也太难听了些……我只愿用尽一身灵力，相夫教子，养出福寿绵长的家族……”
这厢相谈甚欢，那厢抱阳君抛出另一把纳灵髓，炸出的幻象是上章城北的疾风原，漫天的风雪里只见赵霆抓了抓脑袋，露出略显憨厚的笑：“不知道友要去何处？疾风原路途难行，既然碰巧遇见，不如同行一段？”
下一瞬淡金色的剑阵却从天而降，雁鸣声中包括赵霆在内的几个男修轰然向后仰倒，满脸不可思议，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茫然与不解倒在了雪地里。
先前发表过高见的女修“呀”一声捂住脸，哭泣着说：“又是些无辜的人，多好的少年郎……”
环绕她的几个男修正要安慰，前方爆发出一阵喧嚣，一众穿着雪明门制服的修士大叫大喊，领头的那个声嘶力竭：“师兄……是赵霆师兄！师兄一去不返，已有十数年，却不想是如此死于非命！早知如此……我倒不如杀上太微山！”
他高举手臂祭出法宝，后方的同门亦是如此，一时雪明门所在的位置各色法宝色彩纷呈，照得头顶一小片天都变了颜色，激荡着在场修士的情绪。
徐婉婉的惨死不过是开胃菜，此时才上了第一道正菜，大多数修士并不把区区一个凡女当回事，此时见赵霆等一干修士死于惊鸿客，才有了如临其境的惊慌和恐惧，既惊又怒，随着雪明门一同叫嚷起来，挥舞着法器要杀上太微山。
一时其乐融融，倒也无人得空细想，为何喊声震天，却无一个人冲上前去。
眼见群情激奋，浮于半空的抱阳君得意一笑，重咳一声：“诸位！以上种种，到底是私怨……”
他向着激愤的雪明门众修士投去一眼，待他们安静下来，取出一把灵玉，“但这里的证据，道君私取魔气，捏造天魔，将使天下大乱，却是我等不能容忍的！”
他高高抛起灵玉。
幻境骤然炸开，这一次的幻境远比先前两次真实，凛风呼啸，血气森然，新鲜的魔气不停歇地“咻咻”蹿出井口，落地成犬齿狰狞的四足兽，飞天则是骨翅宛然的怪鸟。
魔兽汹涌而上，咆哮着冲向修士组成的防线，一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有修士一剑斩落魔兽的头颅，也有魔兽一口咬断修士的脖子。
而在幻象中的天顶，无数的魔气汇聚笼罩，交织似茧的魔气里，隐约露出一个女孩的身形，纤细高挑，长着一张和清溪如出一辙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