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万象天（1）
转眼便到了万象天开的时候。
万象天内时节逆转, 外边酷暑难耐，树上的知了都热得叫唤不响亮，里边却可比三冬, 夹雪的白毛风稀里哗啦地乱刮，割在脸上仿佛上刑。
两个身影潜行在白毛风里，浑如两只头咬着尾连缀的小老鼠, 嗅到十几里开外的油肉气味，不远万里地紧紧跟着。
前边两人似是停了下来, 萧瑞明猛地刹住步子, 直起腰, 一臂拦住慕令仪：“行了，他们停下了。我们也歇歇。”
四面空旷, 只有呜咽的劲风和粗糙的雪粒，慕令仪两颊被刮得通红, 心说歇个屁，心里将萧瑞明从头到脚痛骂一遍, 面上却做出谨小慎微的模样，怯怯地问：“我们停在这里, 不会被发现吗？”
萧瑞明暗骂妇人拖泥带水尽是麻烦, 冷冰冰抛出一句“不会”, 念及慕令仪尚有用处, 强行使语气温和一些：“秘境内探查的本事大多施展不出来，何况还有这个。”
慕令仪扫过萧瑞明从领下拽出的法器, 点头：“那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白白跟着……表兄, 你之后有什么安排？”
萧瑞明一眼瞪过去。
“我、我不是……”慕令仪一个哆嗦，低下头，显出极瑟缩的模样, 两只脚尖在裙下互相踩着，“表兄，呜……”后边已有了哭腔，没吐出几个字，眼泪先下来，冻成细小的冰珠凝在眼睫上。
萧瑞明更为厌烦，从袖中取出一支精巧至极的毒箭，从箭头到箭羽，横亘不过一只手掌，若非箭头淬着剧毒的幽紫色，简直像个孩童放在床头的玩具或是收藏品。
“这个。”萧瑞明只给慕令仪看了一眼，“这毒入血，穿肠烂肚，不消多久，便能从里到外烂成一具空壳。”
“……你要毒死他？”
“不。”萧瑞明说，“我留着那具壳子有用。”
慕令仪猛打了个寒颤。
一具烂得仅剩外皮的躯壳，落在修士手中，也只有锤炼成傀儡一个用处，萧瑞明竟阴毒至此，不仅要叶青时死得极尽痛苦，还要将他的尸体炼制成毒傀儡供他肆意驱使一辈子。
她忍不住问：“这么做，你不怕……道君报复吗？”
“大天魔可醒过一次了，她这次运气好，下次还能运气这么好？恐怕忙着应付大天魔，坐稳这个道君的位置，自己都焦头烂额，哪有空替叶青时寻仇？”萧瑞明冷笑，“万象天里妖兽、陷阱数不胜数，随便布置一个，能交代过去便是。”
他瞥过神色晦暗不明的慕令仪，“更何况，我们如今这样，还有别的路可选？”
确实没有。
仙门大比当日，清溪大闹太玄宗，没多久就传遍了五宗十二派，被当众扇成猪头且抽了灵骨的萧瑞明首当其冲地成了诸仙门的谴责对象，连一贯和稀泥的老好人少明君都闭了山门，婉转而不失礼貌地劝他快滚。
百里妍在清溪手里吃过失了块沉海陨铁的大亏，唯恐和道君再有半分牵扯，连夜牵头，与族中各位长老商议，萧瑞明尚未回天京，一纸将他逐出族中的通告先到他手中。
萧瑞明岂肯受这等奇耻大辱，发狂似地乱咬，将慕令仪也咬了出来。
两人好一顿互相攀咬拉扯，最后两败俱伤，两人都从宗族中除名，成了无名无姓的散修，正因如此，才敢闯入众仙门纷纷退避的万象天。
而慕令仪功夫修得十分稀松，被赶出去后只能倚仗残有一臂灵骨的萧瑞明，做小伏低，事事顺从，即使萧瑞明在雪原上支起帐篷，大喇喇要她进帐服侍，她也只能忍着恶心，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进去。
萧瑞明视她如可随意拿捏的玩物，毫无温存，肆意折磨作罢，翻身躺到一旁，沉沉睡去。
帐内狭小，他一个人摊开手脚便占尽了位置，慕令仪慢吞吞地穿戴整齐，将要出帐去挨一夜的冻，瞥见萧瑞明颈下隐匿气息的法器，蓦地顿了下来。
“……表兄？”她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萧瑞明的肩，“你还醒着吗？”
萧瑞明一声不吭。
慕令仪进一步试探，从一根手指到一只手掌，调情似地从他的肩头抚到胸前颈下，电光石火间一把拽下那枚法器，疾蹿出帐，拔腿向万象天的出口狂奔而去。
清溪正坐在篝火旁烤火。
万象天内地势多变，几里外还是一望无际的平坦雪原，到这里就是连绵的嶙峋怪石，叶青时寻了处背风的地方，扫尽石缝间的雪，生起一堆火，在茫茫风雪里划出一个温暖的角落。
篝火上横着串了两只洗剥干净的兔子，表皮被火烤得紧绷收缩，滋滋地往外冒油，落入火堆噼里啪啦地爆出细小的火星。
清溪就着片肉的短刀，一口一片吃得正欢，叶青时忽然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她，递过去一方仔细叠好的帕子。
清溪莫名其妙地望过去。
叶青时回了个微讶的眼神，将帕子递得更近。
清溪懵了，放下带着油光的短刀：“你干什……”
最后一个字被按到嘴角的帕子噎了回去。
那帕子轻柔地擦拭两下，收回叶青时掌中，一角叠起压在中间，正好遮住那一小片带着肉屑的油光。
清溪下意识地抬手一抹嘴，瞥见叶青时略带笑意的眼神，被篝火熏烤红的面颊顿时又红了一层。
她抓来一把雪洗尽短刀，□□回鞘中，虎着张红通通的脸，装腔作势：“累了。过来，让我靠靠。”
叶青时乖巧地膝行挪过去，甫到清溪身边，她就“哐”一下砸进他怀里，两人硬邦邦的肩骨重重相敲，俱是痛得闷哼一声。
偏偏谁都不肯开口，清溪逃避现实般紧闭双眼装死，叶青时不愿失了刚毅不怕痛的形象，忍着不吭声，腰背越发挺直，尽职尽责地做起了人形靠背。
人形靠背的目光却不太老实，落到清溪脸上，细细地一寸寸爱抚过去，勾勒出女孩的秀美面容。
在太微山时清溪曾对着满怀星月说过一些矫情话，叶青时爱屋及乌地觉得那些话也可爱，心里却没太当回事，此刻怀里倚靠着她，放眼望去，尽是荒无人烟的风雪，再回想起她的话，不免心头一跳。
万籁俱寂，天地空旷，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享受着如同偷窃来的安宁时光。
叶青时恍惚喃喃：“这样倒也不错……”
“啊？”清溪却耳朵灵敏，“你说哪样不错？烤兔子吗？”
叶青时的心头瞬间跳不起来了。
他恨不得把这全无婉转情思、一开嗓就破坏气氛的大坏蛋掼进雪地里，但又舍不得，只好打算把自己掼进风雪里，他推推清溪：“我去外边看看。”
清溪直起腰，仍未睁眼，不置可否地哼唧了一声。
“你觉得不错的烤兔子，还吃吗？”
“什么叫我觉得不错，不是你觉得不错吗？”清溪绕口令似地和叶青时抬杠，又哼唧一下，“不吃了。”
“嗯。我过会儿就回来。”叶青时包好烤得焦香的兔肉，和水囊一起放在清溪身边，埋尽拆出的土骨，再用枯枝将篝火堆拨了拨，以免火烧得太旺。
从头到尾体贴入微地操劳完，他才起身。
走出没几步，一直闭眼装死的清溪蓦地睁开眼睛：“……青时！”
叶青时闻声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清溪不语，深深地看着他。
篝火渐熄，火光和石壁上耀武扬威的影子一同萎顿下去，只余一个小了大半圈的光晕。道君蜷缩在内，发上睫上缀着密匝匝的光点，瞳中影影绰绰明明灭灭。
良久，清溪摇头：“没有，去吧。”
石山石谷外是平原，一条封冻一半的河蜿蜒曲折，河边蜷缩着一个瘦弱的人影，乍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整个人神经质地弹跳起来，仓皇后退的那几步险些跌进河里。
慕令仪脸色煞白，殊无血色的嘴唇颤了颤：“叶……叶道友？”
叶青时暗道晦气，礼貌地点点头，风雪中说话不便，打出手势示意自己只是路过。
慕令仪却猛扑过来，叶青时脚下迅疾一个腾挪，扑了个空跌倒的慕令仪一把抓住他的衣摆：“别走！听我说，听我说……萧瑞明要害你！”
“嗯。”叶青时不意外。
“真的……是真的！我没骗你！”慕令仪急了，“我亲眼看见他掏出一支毒箭，还说要布置万象天里的陷阱，或是嫁祸给妖兽，我说的都是真的……对、对了，你看这个……”
慕令仪匆忙勾出那枚隐匿气息的法器，急得呼吸不畅，“是我从他身上抢来的，我、我想逃出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万象天被封了，我出不去……好冷、好冷，好痛……”
“嗯。”叶青时依旧不咸不淡，余光瞄到身后走来的纤细人影，拽衣摆的手忽然换了方向，温和地朝她伸去，“雪地太冷，久坐会伤肌骨，我先扶道友起来吧。”
慕令仪仿佛看见救命稻草，急切地伸手。
两手相交的瞬间，她钳住叶青时，猛地抬头，狠狠一口咬在了他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