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幽恨生（3）
叶青时略一怔忡, 将一绺落到眼下的发丝拨回原位，转身朝着瀛玉露出个浅淡且挑不出错的笑：“大约是挂念的事情多，心里不舒服, 多少有些藏不住了。不打紧的。”
“是吗？”瀛玉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看不出什么，便皱着眉挥挥手, “行了，进去吧。”待叶青时转回去, 却鬼魅般瞬移到他身后, 不轻不重一掌直击他后腰。
叶青时防备不及, 脚下一个踉跄，下意识躬起腰, 从鼻腔里溢出声痛苦的闷哼。
瀛玉绕回他身前，徐徐伸手, 指缝间沾染着鳞粉般的黑色，和木灵的清气对冲, 逐渐被冲散成极淡极薄的朦胧雾气。
“怎么回事？”他说，“这是大天魔的魔气, 你说不清楚, 我不可能放你进去。”
叶青时抿抿嘴唇, 忽而摇摇头, 手却勾上衣带，一手护着腰腹处的衣衫, 另一手缓缓拉开。
他背过身, 将后背露给瀛玉看。
年轻人骨肉已成，筋骨舒展，修长的骨架上覆着一层锻炼有素的漂亮肌肉, 肤色白皙，肌肤细腻得几乎看不见纹理，浑如一尊精心雕琢、清净圣洁的白玉像。
然而一道漆黑的伤口自左肩至右腰，斜劈一刀，劈尽玉像的美感，反倒陡生出一种破败的颓然。伤口很深，绽裂的肌肤萦绕着如纱的黑雾，内部血糊糊的，刚生出些许受灵力驱使竭力尝试愈合的新肉，下一瞬就再度裂开，露出本该隐藏在血肉筋脉中的白骨。
仿佛一柄看不见的刀接连不断地反复剐下血肉，日日夜夜，一刻不休。
“……是大天魔的咒。”瀛玉大惊失色，“什么时候染上的？”
“她坠下来的时候。”
那一瞬叶青时接住直坠而下的女孩，猛然察觉袭来的怨毒诅咒，脑中霎时空白，下意识调转方向，将清溪死死护入怀中，接着便感觉到后背开裂，剧痛钻心。
他苍白地笑笑，“大天魔虽被镇压，但还醒着，也许是他准头不行吧。”
瀛玉假装没看穿这个拙劣的谎言，闭了闭眼：“大天魔的咒是不可解的，除非你换具身体。”
今生都要顶着一副不断愈合不断破溃的后背，时时刻刻体验剜肉刮骨的剧痛。
“我知道的。”叶青时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小心地抚平白衣上的每一丝褶皱，俨然一位遗世独立的翩翩公子，若非额上一排细汗，忍痛时忍不住微微皱眉，全然没有身负折磨的模样。
他看着瀛玉，严肃地请求，“不要告诉她。”
瀛玉默了默：“……我管你去死。”
叶青时便知道他答应了，含笑略略点头，推门而入。
清溪坐在榻上，倚着背后的木墙，两手掖在腰腹前，肩上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外袍，双眼半闭，大约是在调息，深长的吐息吹到睫毛末端，使其如蝶翅般轻轻震颤。
木屋狭小，叶青时满眼都是榻上的女孩，急急迈出几步，临到榻前，惊醒似地连连后退，“嘭”一声撞上木门，不巧正中横贯后背的伤口，痛得“嘶嘶”吸冷气。
“叮铃哐啷的演什么呢？”清溪掀起眼帘，“头伸过来。”
叶青时只好乖乖地挪到榻前，屈膝跪坐，上半身朝她探去，忍痛将一颗大好头颅送过去。
他惨淡地想，按清溪的性格，大约会说“我给你一拳”之类的话，然而这可能的“一拳”，却是他袒露心迹后，他们最亲近的时候。
这么一想，他就又期待起那种亲密的疼痛，满怀期望地闭上眼睛，眼睫微颤像是恐惧，嘴角晕染开的浅浅笑意却暴露了他怪诞的内心。
落在颊上的却是指尖的柔软触感，有些凉，漫不经心，像是游览一样移到他的下颌。
“笑什么？”清溪莫名其妙，抬起叶青时的下颌，用力使那张漂亮的脸偏向一边。
十几天过去，脸颊早已消肿，指印自然也褪尽了，一丝痕迹不留，她有些别扭地摸出个扁小的圆盒掷向叶青时，“还疼就自己抹抹。”
叶青时匆忙接住，如获至宝地藏进怀里。
清溪皱了皱眉，撇过头：“这才几天的功夫，剑没搁下吧？”
叶青时局促起来：“应当没……”
“……算了。看你敢往剑阵里钻的样子，料想是没搁下的。”清溪说，“我要教你剑术。从明日开始。”
叶青时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或是无意间陷入了心魔织造的幻境，满脸错愕，仰头看向清溪，呆滞得有些可爱。
清溪却没兴致等他慢慢消化，挥手送客：“地方过会儿让瀛玉带你去认一认。明日还是辰时，若误了时候，我就抽你。”
清溪开始了惨无人道的教学。
首先是剑术。
地动几乎摧毁了半座太微山，曾经可供练剑对战的平台如今成了一处堰塞湖，未开刃的木剑连同架子一起葬身湖底，清溪懒得临时削一把，索性直接用惊鸿客。
叶青时才知道当年的清溪有多温柔，曾经的对招便如长辈刻意收敛力气，笑眯眯地同宠爱的孩子玩闹，木剑不过打得他连滚带爬顺带擦破几条裤子，惊鸿客却是要他的命。
清溪再不留情，出剑迅疾，每一剑都是杀招，带着冷峻刻骨的森然杀气，此时才有一剑定乾坤的萧瑟凶猛，逼得叶青时全无招架之力，只能连连退避，剑术未必精进几分，逃命的本事倒是有了全方位的提升。
再是读书。
昭光君的书库藏于山腹之中，布有环山的阵法，因此地动只是给书库开了个秃瓢般的天窗，保住了山壁上雕刻的层层书架和藏书。
清溪随手指了一本书，要求叶青时通读，次日她折了根荆条，拎过叶青时奉还的书，随手翻了几页，问：“第二十一页，第三列，第五个字是什么？”
叶青时一怔。
“手伸出来。”
叶青时一脑袋浆糊，稀里糊涂地照做。
荆条毫不留情地抽进了叶青时的掌心，“啪”一声，白玉般的掌心浮起一道狰狞的红痕，皮肉微肿，渗着淡淡的血丝。
清溪再问：“第三十五页，第四列，第二个字是什么？”
自然还是答不出来。
荆条便又是一下。
一通问完，叶青时两手的掌心都高高坟起，皮肤被其下满溢的血撑得极薄，迎着光颤颤巍巍，仿佛随时可能破溃。
清溪毫不留情地找出另一本书甩给他：“明天再答不出来，我还是抽你。”
隔天叶青时对答如流，但掌心的肿痛未消，握不稳剑，对战时被清溪打得跌倒，下意识用手掌借力，擦破的皮肉里嵌进一掌砂石，交还泥地一道长长的血痕。
类似的折磨数不胜数，清溪浑如剥离了恻隐之心，全无怜悯和关爱，活成了一个活体的课程表，按时点卯，说一不二，折磨得叶青时脸色越发苍白，不消几日就瘦削不少。
瀛玉连热闹都看不下去，趁清溪收工回房时一把拽过她：“差不多得了，你这么折腾他干什么？人都是记坏不记好的，眼下那孩子瞎了眼对你有几分喜欢，便让你折腾，来日眼睛复明了，不知道怎么记恨你呢。”
“这不是挺好的？我本就是个坏心眼的师父，只知磋磨他，全靠他心性坚韧，才从我手里留一条命，往后成材。所幸苍天有眼，再过不久，我终于死了。”清溪却吃吃地笑起来，“他年他遇上真心喜欢的姑娘，还能和她说起这一段，说不定那姑娘一颗爱心正好无处安放，直接就扑他身上了呢。”
瀛玉冷笑：“你倒是不怕那姑娘除了一颗爱心，还有一颗侠心，听了就要替他报仇，把你坟头都给扒了？！”
“我哪里能有什么坟头？”
瀛玉愣住了。
“大天魔那么恨我，恐怕要绞碎我的尸骨魂魄，才能解恨吧。”清溪淡淡地说。
可她也有一丝藏不住的私心，稍作沉默，轻轻拍了拍瀛玉的手背，低声说，“若我还有尸骨，劳烦你替我收尸。寻一条春来岸上会开桃花的河，把我的骨灰掷进去吧。”
瀛玉缓缓收敛起表情，默然应允。
如此过了一月，叶青时总算习惯了严苛得近似虐待的教学，能从惊鸿客的攻势中接连逃脱，也能准确地说出清溪信手选中的某个字。
“……可以了。我要问的都问完了，往后不会再问了。”清溪似是松了口气，将最后一本书丢给他，“你自己学吧。”
叶青时翻开封皮。
书的内页出乎所料，并非一本有特定内容的书，更像是一本目录，但记载的书名边上还有一些不明意义的数字。让清溪折磨了一个月，叶青时几乎本能地将数字替换成页码，一个个对应的字浮出脑海，互相咬合，最终连缀成篇。
墨字中潜藏的信息呼啸着涌入脑海，他扶住涨痛的额角，抬眼看向清溪：“这是……”
“是镇压大天魔的母阵。千变万化，都由这个阵衍变。昭光君怕泄露出去，把记载阵法的笔记拆碎，藏到书库的书里。”清溪露出一月以来的第一个笑影，薄得像是一触即破的水泡，“恭喜，你学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早文设定罢了，爱你就要冷落你伤害你（胡言乱语）当然其实没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