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幽恨生(2)
清溪脚下借力, 腾身而起,腰腹发力向后弯折,瞬息头尾逆转, 险险避开尖利毒牙,厉疾的香风拂面如刀,刮断她的发带衣襟。
与此同时惊鸿客急速划过巨蛇眼下的鳞甲, 擦出一串灼目火光,火星溅在清溪袖上, 烫出一连串的细小黑洞。
双方都一击不成, 默契地各自退避, 隔着渐浓的魔气遥遥对峙。
清溪吐出一口误吸的香风,唇齿鼻腔尽是蛇毒的怪诞香气。
浓黑的屏障里隐隐能看见巨蛇的体态, 九根链条钉入肌骨,极大地限制了他的行动范围, 且伴随着呼吸摩擦的剧痛势必使他动作迟缓。蛇的视力又极差,受锁链法阵的限制不能化作人身, 大天魔的扑杀间隔极长,每一次都需倚仗本能和运气。
但这点微薄的优势因为剑阵外的攻击荡然无存。
惊鸿客由本体和剑意组成, 清溪发觉大天魔苏醒后立即抛出剑意化阵, 以防魔气肆虐, 污染出一群徒子徒孙助阵, 但剑意有限,并且损耗会反映在本体上, 不过交战几次, 清溪明显感觉到惊鸿客变钝了。
通明剑心也不能在魔气中支撑太久,交战时间拖得越长,对清溪越不利。
阵外有节奏的口号声再度攀上一个巅峰, 护阵的飞鸿仰首哀鸣,坠落成淡金色的光点,直剑回应般震颤,发出犹如啜泣的剑鸣。
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的愤懑里忽然生出一种绵长的无力,细究又有些委屈,酸意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几乎要软化清溪执剑的手腕。
她在剑阵内独自对战此世所有恶性的集合,外边受她庇护千年的仙门却铆足了劲想要击碎她的防护,冲进来分一杯羹。
绷紧的锁链渐弯,大天魔徐徐沉身,盘曲的腰腹蓄力,摆出随时扑击的姿势。
清溪立时咽下那点酸涩的委屈,闪身隐入黑雾,手中的直剑解体化形,光晕褪去,在她手中的已然是一把弩,弓弦满拉,淡金色的箭绷在其间,箭头带着令人胆寒的锋利倒钩。
她瞄准一只金色的竖瞳,按动悬刀。
剑阵却在此时破了一角,一个人钻了进来。
惊鸿客再度削弱,光箭中途失力,向下坠去,只轻轻擦过大天魔眼下,留下一线深深白痕。
这一箭暴露了清溪的位置,也激怒了大天魔,巨蛇拉拽着锁链腾空,不顾肌骨剧痛,接连攻击,逼得清溪连连闪身。
头不合时宜地痛起来,太阳穴鼓胀跳动仿佛要爆炸,清溪瞪大眼睛,在忽大忽小的重影里发狠地锁定脚下的人。
她想,既然进来,她就狙死这等着捡漏的废物点心,拔空他的灵力填惊鸿客。
色泽略显黯淡的箭头下移瞄准,那人却突然仰起头,眉目如山海,蓄着满瞳风月。
清溪略一怔忡。
一弯血红的月亮直抛而上。
清溪一把抓住,填入弩机,狠狠扣下悬刀。
吴钩月破空而去,链刃在触及大天魔的瞬间爆裂,绽开一朵血红的重瓣莲花,每一瓣都是极细极薄的刀片,在高速旋转中斩破鳞甲,切入皮肉之中。
细密的血雾喷溅,大天魔不甘心地昂起头颅,沉重的身躯却萎顿下去,在锁链的拉扯下渐渐沉入裂谷,一声闷响。盘曲的尾部浸入沸腾的岩浆,“滋滋”地冒出皮肉烧焦的黑烟,粗壮的腹部横亘交界处,上半身重重砸进冰泉,伤口处迅速冻出一串鲜红的冰棱。
阵法重启,巽位的玉清壶再度翻转,嵌在山壁内的法器依次亮起,重重阵法交叠闪烁微光,千钧重压齐齐灌入九根链条,将大天魔死死钉在地底。
炽烈的金瞳不受控地渐渐熄灭,瞬膜翻下,巨蛇再度陷入沉默,唯有沉重的呼吸声在裂谷里回荡。
裂谷上方的魔气迅速散去,如夜雾遇见朝阳。
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懈,清溪眼前一黑,软软地从半空坠下。
剑阵随之收起,涌上去的修士只看见一身白衣的年轻人飞身抱住坠落的女孩,在无数淡金色的光点中徐徐落地。他像是无力支撑,屈膝坐地,昏迷的女孩顺势卧伏在他膝上,由他用并不宽广的袖幅遮住。
叶青时的发带在过剑阵时便被割断了,发尾落地,一江春水似地铺了满衣。
“大天魔已被镇压,仍是我师父赢了。”他轻声开口,不疾不徐,“经此一战,太微山受损良多,不能待客,还请诸位即刻离去。”
仙门来势汹汹,去势也汹汹,被叶青时一句话礼貌又不失威胁地送走,转眼就过了十天。
瀛玉清出块空地,用地动中倒伏的树搭了个清简粗陋的木屋安置昏迷不醒的清溪。
木屋里只有一张木榻,支起粗陋的青纱帐,拉了半幅遮光的帘子,处处纠缠一股清苦的药味。
瀛玉绞干热帕,从头至颈,细心地擦去清溪昏迷中渗出的汗,绞洗一遍,再去擦她露在外边的手和胳膊。
一遍擦完,他把帕子甩回盆里,端盆想走,榻上的女孩却轻轻动了动。
窸窣的声音里,清溪竭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模模糊糊透进帐内的薄光:“……什么时候了?”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砂轮,沙哑得自己都吃了一惊。
“十天了。”
清溪“唔”了一声,不说话了。
重伤初醒的人往往神智有损,瀛玉不急于一时,索性将木盆往榻边一搁,兀自搓洗起手帕。
一时无话,室内只有两个清浅均匀的呼吸,帕子搅动出涟涟水声。
静了好一会儿,榻上挺尸装死的清溪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老了。”
“放你的屁。”瀛玉一甩手里的热帕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养好了就赶紧爬起来把外边那烂摊子收拾了,见天的躺在这儿白吃白喝胡言乱语。”
他一张口就是粗鄙之语,寻常时候清溪早就要跳起来和他对骂八百回合,但这回她静静听着,躺在榻上不言不语,一双眼睛盯着青纱帐顶,眼睛里飘飘渺渺云烟雾绕,不知到底在看些什么。
直默到瀛玉害怕,清溪才幽幽开口:“真的,我老了。那天我落下来的时候,背上全是冷汗。”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瀛玉莫名听得眼皮一跳,下意识要阻拦清溪往下说,好像正在看一场隐约知道结局的皮影戏,起身不看也罢,但听见幕布后那几个小棍儿支起的人影说出哪句话,就再不能回头地直向着结局去了。
“你不知道,我拿着惊鸿客和大天魔对峙,我的手止不住地抖。我害怕了。我怕我这一下没法把他狙回去,我怕我一个犯错就死了。我死了,太微山怎么办,你怎么办,叶青时……”清溪却兀自说了下去,念及那个名字时她喉咙干涩,一股淡腥的血气返上来,顿了两顿才继续,“外边那帮废物点心指望不上,他是我唯一的徒弟,纵然什么都不懂,他们也会、一定会逼他去应对大天魔。他那时怎么办?心里是道义千钧,身后是一帮只等着剥他皮吃他肉的废物,他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可她也想不出该怎么办,喃喃,“十八岁时我天不怕地不怕,想着要么砍死大天魔,要么被大天魔砍死。如今我怕了,才知我已经老了,我再没有那个心力去对付他了。”
“瀛玉。”她第一次呼唤旧友,语声里有种平静欲绝的哀婉,“我再做不成这个道君了。”
一口憋闷的热气蓦地从心口蹿起来,直涌上喉咙,瀛玉张了张嘴,徒劳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又能说什么?他不能说什么。
千言万语一气咽了回去,瀛玉烦闷地端起木盆:“什么就叫做不成了?你不做这个道君,还有谁能做得?别胡思乱想,一天天的吐不出个象牙来。”
清溪却笑了笑:“叶青时呢?在不在太微山?”
“在。干什么?”
“把他叫进来吧。我有些事要和他说。”
瀛玉“哦”地应了,端盆往外走,嘴皮不得闲:“人就在外边,才几步路,还得使唤我去叫,你就懒着……”
他眼皮一跳,忽然想到什么,匆忙丢了手里的盆,猛踩过积起的水洼,不顾溅起的脏水染污衣摆,直接跪倒在清溪榻边。
“你……”他眼瞳震颤,“你真想好了?”
“我想好了。”清溪略有吃力地坐起来,刻意咬唇抿出点血色,“大天魔不死不灭,千年万年,天下总不会永远只有我一个道君。”
瀛玉迟迟不起。
清溪微微一笑。
“……随你的便。”瀛玉霍然起身,弯腰捡起翻倒的水盆和帕子,粗声恶气骂骂咧咧地推开门。
门外摆了一套死里逃生摇摇欲坠的桌椅,叶青时垂眼坐着,见瀛玉出来,瞳中闪过一丝遮掩不住的期待,问话却十分斟酌:“状况如何?”
“醒了。”瀛玉面无表情,“让你进去。”
叶青时立即起身,匆忙迈了几步,临到门口却急急止步,兵荒马乱地整理起仪容。
“等会儿。”瀛玉忽然叫住他,“你……肩背处?怎么回事?我见你好像有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