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仙音烛(2)
掌柜推荐的客栈果然不错, 设施俱全,布置清雅,叶青时要的那间客房坐落在三楼, 推开窗就能窥见上元夜的万家灯火人潮涌动。
叶青时盘腿坐在地毯上,双眼微闭,深深地一呼一吸。
布衣负剑的男人倚坐在窗上, 抱臂垂眼,默然看着提灯如织的夜游人。
这东西自称心魔, 然而除了早年刚刚出现时有几分装神弄鬼的诡异, 这几年极少露面, 即使露面,也是呆愣愣地杵着, 既不说些刺痛人心的怪话,也不试图使宿主堕落, 实在有失心魔的格调。
两厢的沉默里,心魔终于开了尊口, 说了六年来的第一句话。
“她来了。”
叶青时仍闭着眼:“谁?”
“我的爱人。”
叶青时猛然睁眼,暴起直冲窗台, 相隔太近, 心魔躲闪不及, 兔起鹘落反手负剑, 剑锋和匕首猝然相撞,擦出一串灼目的火花。
心魔的力气远不及他, 抵住匕首的剑不住发抖, 整个人被压制得向后仰倒在窗台上,眼睁睁看着匕首尖端那点寒光一寸寸接近。
他额上渗出冷汗:“你疯了?”
叶青时不答,攻势亦不减, 将匕首深深钉入心魔的喉咙,看着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染上挣扎痛苦的晦色,然后“噗”一声消散,像是戳破一个脆弱的水泡。
他从窗台上拔出浅浅钉入一分的匕首,神色如常地收回贴身处。
他确实疯了。
幼时不懂诗书,无非是不堪唐月来的虐待,叶青时才将仅有的那点心思都放到书上,后来辗转到太微山,从昭光君的书库里读到更多。圣人携卷谆谆教诲,说的都是师恩深重,若起亵渎之心,就是罔顾人伦的畜生。
所以叶青时说什么也要离开太微山,在山下摸爬滚打,红尘滚滚,没能冲散少年人那点懵懂的情爱,曾经令他瑟瑟发抖不敢面对的念头反而越发清晰。
他以为那是倏忽迷梦,是落花随水,谁料是经年累月,是深深镌入心中的刻痕。
不是巧合,更不是一时冲动。
他爱清溪,爱于自己有再造之恩的师父。
这个认知使叶青时无比痛苦,他不敢多想,不敢回头,闷头撞入人间,活像一只多愁善感却健勇异常的豪猪。
山下六年,他见过繁华煊赫,见过凋零枯败,见过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自在,也见过门前冷落鞍马稀的落寞萧索。
游历到天京的那年,恰逢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出嫁,满城挂满红灯笼,火舌熊熊喷吐出的热量让大街两侧的树木焦枯,迎亲的花车踏过红毯上铺满的鲜花,风过吹起一角珠帘,露出花车内公主微红的脸颊。
公主的侍女跟在花车后,从笸箩里抛洒出成把的太平金钱和喜糖果脯,道旁观礼的人纷纷争抢,挤在人群间的小孩子尤其开心,边笑边抢,一个个脸颊通红,踩烂的糖果远比抢到的多。
但是转过半城,因公主出嫁被驱逐的乞丐衣不蔽体,在深秋的冷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叶青时买了些馒头,一路分到巷尾,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乞丐生起火堆,正把最后一本书扔进去当柴火。
他一眼认出那是前朝善本,眼角抽了抽,那老乞丐笑呵呵地转过脸来:“不可惜,我一辈子为了这些书,弄得家财散尽妻离子散,如今快要冻死饿死喽,才知道这些书都是狗屁。”
“说得再有道理,也是一堆废纸,一把火就烧了,管得住谁?”老乞丐抄着捡来的树枝拨动灰烬,“这世道啊,写的人不当回事,看的人也不当回事……不如烧火,不如烧火啊……”
叶青时大彻大悟。
人伦、道德,不过是纸上墨渍,从来束缚的都是君子圣人。
可他有叶沛那样对妻儿不闻不问,妻子尸骨未寒就迎新人进门的父亲;还有唐月来那样不敢反抗家中安排,便将一腔怨恨倾泄到懵懂儿女身上的母亲。
难不成还指望叶沛和唐月来生得出什么正人君子?
他生来是坏种,是疯子,是枉读诗书不顾人伦的畜生。
“她只是我的爱人。”叶青时看向窗外,街角处晃晃悠悠转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女孩左看右看,最终抵不过腹内馋虫,排到了买石子馍的长队最后。
“只是我的。”
门吱嘎一声。
小二就着推开的门,探出个堆着笑的头:“……哟,公子您在啊?刚才敲了会儿门都没人应,我这一着急就……”
他生怕房客生气,咽了口唾沫,“这不,外边正办花灯节的,掌柜的托我上来知会一声,您若要出门赏灯尽管出去,今晚客栈不打烊。”
“有劳了。”叶青时却露出个清浅的笑,悠悠如开春时煦暖的和风,驱散小二心里那点上下打鼓的忐忑。
“我正要出去。”他摸出一小块碎银交给点头哈腰的小二,“劳烦煮两碗元宵,子时过后送到房里。”
上元节是好节,石子馍也是好馍,可惜排在后边的不是好人,清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着油纸咬了一口,小腿发力,使劲往下一蹬。
“——嗷!”试图凑上去摸她的男人凄厉地尖叫一声,怒气冲冲,“娘的,你这婆娘是瞎……啊!”
“她没瞎,我也没瞎。”扭住他胳膊的人淡淡地说,“倒是你没长眼睛,见着哪个姑娘都想上去摸一把。”
周围人惊讶、嫌恶、看好戏的眼神齐刷刷钉到男人身上,他被看得浑身发毛,夹着尾巴怒斥一声“晦气”,趁人不备,灰溜溜地跑了。
看热闹的人随之散去,小摊子前照常排队,清溪捏着油纸包,定定地看向几步开外的年轻人。
一身单薄的白衣,背负直剑,眼瞳里盛着满城灯火,直勾勾地望进她心里。
她心头发软,叶青时像是才反应过来,匆忙错开视线,耳尖微微发红:“师……师父也在这里啊。”
“是啊,碰巧路过玄黓,想着碰巧是上元节,城里应该有灯市,进来寻摸点吃的。”清溪笑嘻嘻的,“不错嘛,几年不见,都学会见义勇为了。”
她从另一面撕下一小块石子馍,抻直胳膊递到叶青时嘴边,“来,别客气,算师父请你的。”
叶青时瞥了眼这寒酸至极的款待,迅速收回目光,黑压压的睫毛倏忽落下去,他无奈地低声:“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了。”
清溪被他接连两声“师父”叫得醺醺然不知东南西北,心里一波波地直往外冒泡泡,兜不住一腔投喂的激情,直接怼到他嘴唇上:“不是小孩子怎么啦,大人也得吃饭啊。”
叶青时拗不过她,缓缓张嘴衔住焦黄的馍块。
以便入口,清溪只撕了一小块,指尖捏在一角,饶是叶青时吃相斯文,唇齿仍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手指,柔软微凉的触感倏忽而过,无端地让她心头一跳,下意识蜷起手指。
但纵横天下全靠心大的道君显然不会把这点异样放在心上,清溪捻捻指腹,打算再撕一块,被礼貌制止后自己咬了一大块,含混地问:“忘了问了,你呢,也出来逛灯市?”
叶青时轻轻“嗯”了一声:“说来也巧,刚好小二上来敲门,说有灯会,怕我错过。”
清溪嗤笑:“我看是客栈的掌柜自己怕错过,不想上元节放着灯市不能去,还得伺候你们这些客人,这才打发小二上来赶你们出去。”
她咽下石子馍,“那随我瞎逛逛吧。说起来,我同瀛玉偶有通信,他说你没回去过,你个小没良心的,六年都不回去一趟,来,给你师父说说看,你去哪儿野了?”
她并非妖艳妩媚的长相,反而有些冷肃,某些角度雌雄莫辨,有种仿佛秀美少年的英气,但此刻头顶花灯红粉倾泻而下,她侧着半张脸,刻意斜斜地乜向叶青时,横生出一股烧灼人心的妩媚。
叶青时盯着她薄红莹润的嘴唇,哑声说:“没有去野。只是在九州游历,最远去到大荒落。”
清溪被他正经得“扑哧”一声笑出来:“行啦,边逛边说吧。”
一逛就逛了小半个时辰,叶青时不远不近地缀在清溪身侧,娓娓地挑拣出游历中的趣事,逗得清溪笑了好几次。
其中当然也有不太愉快的,清溪向来双重标准,自己皮糙肉厚滚刀不死,同样的事放在小徒弟身上就心痛,她叹了一声,及时止住叶青时的话头:“……行啦,我大概知道了。总归是没做坏事。”
她一拽叶青时,“前头好像人挺多,走,咱们凑个热闹去。”
叶青时虚拢住她的肩,以身做屏障,替她挡开如织的人潮,一路护送她到人群聚集的摊子前。
清溪匆匆扫过几眼,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寻了个人稍少些的摊子,信手摸了个镯子在手腕上比划。
上一个客人钱货两讫,摊主错眼瞥见叶青时看向清溪的眼神,当即认定这是对爱侣,乐呵呵地推荐:“姑娘好眼光啊!这镯子可是整块玉切出来的,水头好着呢。只要两钱银子,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么便宜的。”
他转向叶青时,趁热打铁,“今儿可是上元夜,前朝有宵禁,有情人可就只能趁这一夜出来玩玩,这么个好时节,不给姑娘买点东西纪念纪念?若是公子要了,我砍对半,一钱银子便卖,公子看怎么样?”
叶青时全然不吃这一套,端看清溪喜欢不喜欢,见她神色寡淡,想摇头婉拒,臂上却忽然一紧。
“别人都让这么大的利了,”寒香凛冽的女孩软软地依偎到他臂上,语声娇俏,“你个死鬼,还不快给我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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