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修竹(一)
修竹(一)
打印象里开始,明昶知道的地方只有这一片竹林。
既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爹严禁他出去。
最远的一次,也就是去村里的一个河边,那次爹不在,颜姑父破例带他去打鱼,结果姑父笨手笨脚的,抓的鱼比他还少。
结果没过几天,晚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爹回来同姑父大吵了一架,那之后他就再没出去过,姑父也在也没带他出去玩。
每天的任务,就是看完爹留下来的书……不是什么诗词歌赋,都是剑谱和毒理,还有历史传记。
爹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只是每次回来检查他的功课,那些书他读起来并不容易,有时他读书遇见不懂的地方了,就去问问姑父,姑父虽然也会耐心解答,但似乎并不喜欢他看这些。
最有意思的事儿大概就是看姑父弹琴,他乐意学,姑父也乐意教。
在他印象里,姑姑和姑父都是极好极好的人,姑姑温柔,姑父儒雅,有时他看见姑姑姑父在竹林中合奏琴箫,他觉得那是他将来向往的生活。
但他觉得自己可能过不上那样的生活,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明昶九岁的时候姑姑给他生了一个小表弟。
小表弟粉雕玉琢的,小小的一只,不哭也不闹,明昶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背书或者习武之余来看小弟弟。
听说娘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同爹并不亲近,实话说,每次父亲回家,都是家里最紧张的时候。
父亲回家总是发脾气,和他的交集仅限于检查他的功课,想来他还是令父亲满意的。起码父亲严厉归严厉,并没有冲他发过火。
但小弟弟的出生,让父亲都回来了一趟,居然还难得有了些笑意,虽然只有一瞬。
那天是初春,青竹苍翠,随风而有细响,院子里的泥土被连绵的春雨浇过一遍,混着某种轻松自在的惬意。
“姑姑,姑姑,弟弟叫什么名字啊?”他逗弄着软床里的小孩子说。
那时姑姑身体虚弱的很,但依旧强撑起了一个微笑:“念久,久久。”
姑父在一旁心疼地说:“你也该心疼下自己的身子,多睡一会儿。”
“阿卿,我想……以后念久的字叫乐舒好不好,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快快乐乐,舒舒服服的,就好。”姑姑躺在榻上,握着颜卿的手说。
“以后还长着呢,何必这么早定这个,任他自己喜欢去吧。”颜卿温柔地看着妻子。
明纱静静地看着他,又看着在软床里安安静静吮手指的颜念久,像是预料到什么似的看了颜卿一眼,一口黑色的血缓缓从嘴角流下来。
他记得那天晚上,家里来来往往的许多人,父亲暴怒的声音,姑父带着哭腔的呼喊,郎中们哆嗦的开药……
他记得人们匆匆忙忙地,不小心撞到了软床,念久顿时哭闹个不停,而所有人都在关心着姑姑,明昶想了想,把念久笨拙地抱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哄才好,只能抱着念久在一旁站着,然后把姑父买来的的羊奶喂给他。
屋子里的人忙来忙去的,爹又在一旁愤怒地吼着,吓得念久哭个不停。
姑父得了空,匆匆过来拍拍明昶:“阿昶,你别害怕,你是大孩子了,对不对?”
明昶大概意识到需要他做什么了,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出门后右拐,一直走一直走,见到第三家屋子了,就去买一份羊奶,回来给弟弟喝,好不好?”颜卿塞给他一吊铜钱,“快去。”
明昶其实根本没听明白街市是什么地方,但他已经被颜卿推出去了,他也没听清到底四个第几家,就一家一家的敲过去,问有没有羊奶买,他刚出生额的弟弟要喝。
几家人见半大的孩子出来要买羊奶,都觉得奇异,这地方不算大,忽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小孩子,总归是件特别的事。
直到敲开某一家门,回答他的不再是“你是哪儿来的孩子?”而是一个着青布衣的年轻女子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的女红:“你且等等。”说罢去了后院儿,拿了一小罐东西给他,“我已经煮好了,你拿回去,用水温着。”
明昶也没多想,把铜钱一丢,抱着罐子就要走,只见那女子看着那串铜钱道:“你拿走吧,我不要。”
明昶停了一下,也不想和她扯皮:“那行,给我吧。”说完把铜钱塞袖子里,抱着还有点儿温热的罐子回去了。
大人们还是在忙,念久在明昶的房间里,似乎已经哭累了。
明昶照着那个女子的方法喂给了念久,念久安静的过分,吮着勺子上的羊奶。
至于那吊钱,明昶到底没找到机会还给颜卿。
那一晚上之后他知道了两件事。
第一个姑姑再也站不起来,一辈子要缠绵病榻;第二个大家说他的小弟弟兴许变成了一个“痴儿”。
父亲对他说,他的“痴儿”弟弟是替他挡了劫,他要这辈子照顾他。
明昶也确实这么做了,每天早早起来,去那个女子那儿,给念久拿羊奶。
然后剩下的钱都在他这儿了。
姑姑对他说,“痴儿也好,平平安安的一辈子,我们昶儿也要平平安安的一辈子。”
姑父说,以后他长大了,保护你的弟弟,好不好。
什么叫“痴儿”,他不敢问长辈们,就去问新认识的邻居。
邻居们想必对这个他们新来的,又透着些悲惨的家庭透着同情,同情的告诉他,“你弟弟是个傻子,他打娘胎里中了奸人的毒。”
什么是傻子?他还是不明白,但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一个有些沉静,出类拔萃,又是新来的男孩,总归在小孩里有些不合群,那些小孩子打也打不过他,只能弄些恶作剧。
不知是谁听了风言风语,一次在明昶又躲过他们的恶作剧后,一个人忽然喊出来:“你再厉害又怎么样,你弟弟还不是个傻子!”
他忽然愣住了。
众人似乎发现了新的恶作剧,齐齐笑了起来:“傻子!傻子!”
明昶好像有点明白“傻子”是个不好的话。
可他可爱漂亮的弟弟,怎么会是被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