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星火(九)
星火(九)
临到五月,蓟京似乎终于摆脱了那股寒气。从前白翊也好,邯郸的许多人也好,嘲笑过纪子灵不过上巳节、也不过花朝节,将这些作为唐国国穷民穷的代表事件,如今白翊也来了蓟京,才明白不过才是正确的。
那个时候唐国冷的出不去人,别说出去过节了,巴不得把屋子里的炭火烧的旺一些,什么上巳花朝游春踏春——唐国几乎没有春天,似乎一下子天气暖了起来,就要入夏了。
纪子灵前两日去王后旧日的宫中去转了转,白翊以为他要故地重游——其实也不能说是故地,如今的王宫已经被大火烧了一次,之后又在废墟上重新建起来的。纪子灵颇为欣慰地道:“也好,若是回来见物是人非,不过是徒增伤感,如今物也非,人成个,倒也算是宽慰了。”
白翊忍不住道,你要真的觉得欣慰,跑过来找什么东西,当然,白翊没说这话,不为别的,只是多少有些不忍心。
对,同情,纪子灵这个人,你同他相处的越多,越没法不同情。
纪子灵似乎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道:“前两日纪子扬折腾花,倒是叫我想起来,小时候母后的宫中有一株昙花,长的很好,不知道还在不在。”
“那一把火烧下来,屋子都没了,还指望着花活着嘛。”白翊忍不住道。
王后宫中只有几个年迈的宫人打扫,似乎眼神也不太好了,见纪子灵进来,只是遥遥地行礼,随后又各自忙手中的活计去了。
纪子灵不认得她们,她们也不认得纪子灵。
“啊,我就知道还在。”纪子灵进入宫中,径直走向窗棂前的一盆半人高的花木前。
必然不是当年那盆了,毕竟当年纪子灵走的时候,昙花就长的如同宫殿一样高了,需得用绳子捆着方能不倒。这个多半是后来唐宫重建后扦插来的,昙花本来就稀少,能在唐国成活就更难得了。
如今这盆才半人高,还有些蔫蔫的,显然主人走了之后照顾的并不好。
白翊主动道:“搬到东宫去?”
“叫人搬过去吧,找几个谨慎的。”纪子灵道,“这东西没人照顾不成的。”纪子灵仔细看了看叶子,“试试吧,今年说不定夏天能开花呢。”
“成,我还没见过昙花呢——哦,供奉在佛像前那种假的不算。”白翊道。
“东京不养这些?那边说不定更容易成活。”
“嗯,想必都觉得‘昙花一现’的兆头不好,更爱牡丹梅花一类。”白翊道。
纪子灵直起身子,看着窗外几个年迈的宫人似乎在谈论着什么。忽然就想起许久之前读过的一首诗: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当然这诗也谈不上应景,事实上花也快死了,“玄宗”也命悬一线,如今在宫中躺着呢。
一时间纪子灵竟然不知道,自己是更心疼花像人,还是心疼人像花。
如同之前在西苑,偶尔找到的秦非淮随笔写下的那句话。
“花木与人同命,亦矣悲哉。”
这边纪子灵刚叫人去搬花,刚回东宫,就见宫门前站着一个身高八尺的武者,带剑带甲,两鬓花白,却精神矍铄,笔直地站在宫门前,俨然若神庙里的神像。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却见那人似乎没什么反应,依然笔直的站着。
纪子灵道逃也逃不过,于是笑着迎上去,道:“乐伯伯。”
这个称呼实在是亲昵。是纪子灵还小的时候的叫法,乐康胥自以为受的住,唐王又懒得理他们二人。
乐康胥的表情骤然松弛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遂大笑:“小灵儿也长这么大了。”
“乐伯伯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吧。”纪子灵无奈,“这要是在朝堂上也这么喊,朝臣们又该参乐伯伯目无尊上了。”
“管他们的。”乐康胥毫不理会。
乐康胥之所以有这个底气,除了历经三代唐王,立下了赫赫战功之外,自然还靠着对军队绝对的领导权和对唐国绝对的忠诚。
纪清当年在邯郸做质子,用了些自己的手段才回国当上唐王——纪子灵只知道这其中有秦非淮的手笔,更多的疏影也没有记载。
但纪清和乐康胥的关系并不好,起码当年纪清继位,乐康胥是带头反对的那一批人。但奈何乐康胥确确实实有实权,且对唐国没有二心,纪清这么多年也就忍下来了。
也只能忍下来。
况且乐康胥本人既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倒是认了一大堆的义子义女,多半是军中的人死后,将妻儿托付给乐康胥,乐苍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大约也是认定乐康胥的爵位军功到最后也是后继无人,所以纪清倒也忍得自在。
当年纪清急着揽权那几年,也让乐康胥去过了几年“采菊东篱下”的日子,奈何最后还是需要他,至于他想没想到,自己没熬到乐康胥没了的那一天,倒是自己快没了,那是另一码事情了。
乐康胥上下打量一番白翊:“你这侍卫不成啊,太瘦小了,真有人来刺杀你,肯定没几下就撂倒了。”
白翊从出生以来,还从来没被人说过“瘦小”,眉毛狠狠地跳了几下。
“乐伯伯不是教过我,岂能以貌取人。”纪子灵笑眯眯地说。
乐康胥不是很认可的摇摇头:“你这儿刚刚过去个瘸子太医,坐在轮椅上,一看也是瘦弱的样子,太医也就罢了,侍卫也如此瘦弱,总和这些人在一起,你这身体怎么可能好了?”
“杜衡只是腿脚不便,他身体康健着呢。”纪子灵暗道,他要听见你这话说不定能当场给你来两针,纪子灵道,“乐伯伯进屋说吧,来人,奉茶。”
乐康胥才想起来自己此行来到底是什么目的,不经意间绷紧了脸色,走进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