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花折(五)
花折(五)
辛亥年正月,后来历史上的武王八年,除夕。
难得今天没有风雪,咸阳已经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了。纪子灵一大早来祭拜母亲。
其实倒也不是非得今日,只是好容易身体有了些力气,能走走路——但也走不远。幸好文徵也没把她葬在多远,毕竟佟音是外人,葬在文氏的陵墓里实在是莫名其妙,于是在妃陵之中替佟音找了个地方。
彼时纪子灵还没醒,自然不可能问他的意见,那边蓟京之中,也传来了王后薨逝的消息,想必蓟京的多半就是个衣冠冢了。
纪子灵走不了远路,杜衡本来打算借个轮椅给他,被纪子灵拒绝了。于是一路走走停停,从卯时开始走,到辰时才到了,一路边走边看风景,也当时杜衡说的动一动了。
香烛纸钱倒是其次,纪子灵又额外折了枝院子里的红梅带着,没叫竹青等人跟着,只让白翊保护他安全也就是了——毕竟年节里祭拜,谁也不想赶上这么晦气的事情,容易挡了人一年的气运。
纪子灵倒不觉得,反而难得欣慰。
“我来看您了——”纪子灵想了想,觉得叫“母后”说不定又勾起她的伤心来,“娘。”
这个字仿佛有什么魔力似的,自己已经许多年未曾说出口了。
“一晃快二十年了吧不对,十六年。”纪子灵仔细算了算,“十六年,我还是第一次和家人过年,太快了。”
“真可惜,您都没再看我一眼,好歹我自己长这么大,折腾这么多年没死,就算谈不上你们的骄傲,好歹还是有点本事的吧。”纪子灵从车里拿出几个食盒打开——本来是叫竹青随便准备点东西,倒也没说准备什么,竹青大概以为他要出游,所以准备的都是点心和小菜一类,明显是佐酒的东西。
倒是下面还有一碟肉干,于是纪子灵索性把席子和垫子从马车里扯出来,铺在墓前的雪地上,佐酒慢悠悠地吃肉干。
倒不像是来祭拜的,更像是家里人闲聊吃饭。
“大过年的吃这个”纪子灵道,“也没办法,好的肯定留到晚上,白天垫一垫算了。”
“秦非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对您好不好,唐王呢,您对唐王又是怎么看的。”纪子灵沉默了半晌,“他们哪个更让您痛苦?”
“您在蓟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当年我还小,怕我听不懂,可是十六年过去了。”
“我就没有一点能让您信任的地方吗?”
纪子灵忽然觉得这么说有点像质问,遂在嘴里塞了块肉干,把话咽了下去。
“这些年我也稍微有点名气了吧算了,您估计也看不懂我写的那些东西——也没什么重要的。”纪子灵掏出旁边的一个布包,里面翻出一把琵琶来。
“这个您总听得懂了吧。”纪子灵慢慢地调音,“这琵琶是在咸阳的一个朋友送的,好琴,只是给我确实有点暴殄天物了。”
“送琵琶的朋友嘛,如今不提也罢。”纪子灵拨弄了几下,“许多年没练了,最近才捡起来,肯定比不上您,但也肯定有点长进。”
纪子灵先是弹了《折柳》,当年让母后无限怀念的曲子,然后弹了整篇的《毓华集》,当年母后在邯郸做乐伎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人,会让她一生都对这曲子念念不忘,又知道它背后的故事。纪子灵自然是不知道的,秦非淮想必也不会又闲心关心自己手下怎么想的——如今也没人知道了,故人故事,故国故园,都在埋没在风雪之中。
随后又弹了后人改编的《迎春》,又是文徽送他的古谱《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纪子灵想,哪儿是娘的故乡呢?
哪儿是他的故乡呢?
直到手指冻得僵硬,琴弦仿佛细细的刀刃,纪子灵不得不停下:“天太冷了。”
“不过咸阳再怎么冷,肯定不如蓟京冷——不过我猜您也不愿意葬在蓟京,那地方生前在那儿受冻就罢了,死后就算了。”
“在邯郸是不是会更好?”纪子灵想了想,“或者有人说您有西域的血统,您也没和我说过,也不知道是在哪儿,不然说不定西域也行。”
“您见过阿徵了吧——别误会,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您儿子眼光没这么差。只是人都是会变的而已。”
“琴就留给您了,要不下面太无聊了,何况留在我身边——也只是睹物思人罢了。”纪子灵道,“琴谱,这东西流落民间,收集不易,给您誊抄了一份。”
“这是院子里的梅花,长的不好,我也寻不到别的了,勿怪。”
做完这些,大约也是酒劲有些上头,纪子灵忽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靠在墓碑上,面无表情地吃着剩下的肉干。
只听得白茫茫的天地中,冷冷清清的埙声,纪子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或者只是因为天又飘起了小雪,才会化在他的身上,湿了衣服。
纪子灵道:“别躲着吹嘛,过来。”
白翊道:“就不打扰你们母子吃酒叙旧了。”
纪子灵笑出来:“吃完了,你过来吧。”
白翊道:“吹的不好,勿怪。”
纪子灵摇摇头,将食盒推给他,白翊盘腿坐下,纪子灵才发觉白翊的眼眶是红的,显然是刚刚什么事情触动他了,半是调笑地说道,“我这是勾起小侯爷的创痛了?”
白翊多年没听人叫过他“小侯爷”了,摇摇头,道:“我只是想,若我也有这么一天,该怎么好。”
纪子灵才想到,老定远侯死在战场上,如今定远侯府的老夫人身体如何,也知道的不甚清楚。
“母亲从小就更疼我一点——至于我姐”
纪子灵没说话,那位女侯爷如今在夏国的边疆驻守。
如果好一点的话,驻守一辈子。
如果坏一点的话,或者是埋骨他乡,或者是
白翊也明白,白翎的命运不过是死局。
“她胆子大的很,不仅敢得罪夏王,还敢领兵去打柔然人。”白翊道,“刚刚想,若是某一天,我说不定也会像你一样,去找她喝酒。”
纪子灵没说话,替他满了酒。
白翊用袖子擦了擦嘴:“刚刚你弹的是什么。”
“八声甘州——埙也能吹个一二,改日我找个谱子给你。”
“多谢。”白翊道。
“你离开家多久了?”纪子灵忽然问道。
“十四年。”白翊道,“比你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