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花折(二)
花折(二)
文徵的笑意敛了敛:“既然如此,王后来咸阳是为了再见伯羽一面?”
佟音摇摇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王上可曾见过金蚕蛊发作的样子?”
文徵顿了顿:“伯羽不爱让人看见他的那副样子。”
“是啊。”佟音轻轻叹了一口气,“真可怕。常年的痛苦,连饮食休息都成了一种奢望,人消瘦的仿佛是一棵干枯了的树——可是他们不会死,真是太可怕了。”佟音道,“比如今的我可怕多了。”
文徵的脸色不太好看,佟音必然是看到了秦非淮如今的样子,才会有感而发。
佟音由侍女搀扶着缓缓起身,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人世间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由不得我等信或不信。自古而来,追求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人何其多也。”
说罢又向前走了两步,文徵见她,如今似乎走路都困难了,本想叫她停下,却见她,似乎在执拗的往前走,文徵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不觉得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会忽然暴起刺杀或者如何——就算有,以文徵的身手,有戒备的情况下,也几乎不会受伤。
直到不到文徵座下,不到几步的地方,佟音,最后终于撑不住了,缓缓跪下行礼:“唐王后——这名头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对王上来说想必亦是如此,我只以、以小灵的母亲的身份,恳求王上。”
“让他像人一样,生于天地,死于天地。”
文徵觉得这话实在奇怪,见她似乎又说了什么,但声音已经微弱的听不见了,文徵不得不向下探了探:“什么?”
“……”
文徵无奈只能往前倾了倾,身体离开了座位,忽然发觉佟音面上释怀的微笑,还没等反应过来,意识到不对,心中警铃大作。第一反应是护住自己。
结果佟音毫不犹豫地将簪子倒转,在文徵还没有反应过,血已经溅了满身。
文徵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还没等反应过来,仿佛预料到什么事了,一阵不祥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以至于他听见店外兵荒马乱的声音,甚至没敢把头抬起来。
怕看到纪子灵绝望的眼神。
“纪大人,王上在召见……”
“纪大人,你不能进去……”
“纪大人——”
他为什么会在这?为什么就这么凑巧?
纪子灵不能说是闯进蕲年宫,应该说像是爬进蕲年宫的,从宫门到文徵的面前,短短几步的路,纪子灵却仿佛适合刚刚学着走路的孩子,没法好好的用自己腿上的力量。到最后摔在了佟音的面前。
血是温热的。
心却是冷的。
纪子灵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倒是也曾梦见过她,但如今她的样子和自己梦里的完全不一样。
是了这么多年,人都是会变的。
纪子灵知道佟音从来不是个温情脉脉的母亲,不然,和至于阔别多年后,有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给自己的儿子,却连最后一眼都不愿意见,最后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纪子灵伏在她的身体上,似乎能感受到最后的一点点温暖,能清晰的感受到最后一点点温暖也在流失,仿佛许多年前的某个午后,自己伏在母亲的膝盖上睡午觉。
一点也不温馨。纪子灵想,只有扭曲的身体和温热的血气是真实的。
宫中的守卫自然不敢强拦,悄悄的看着文徵的脸色,想琢磨出王上的意思了。却只看见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退下。
众人如释重负的退到门外,生怕多听到一点不该听的。
纪子灵似乎已经无法从那副身体上感受到一点温度了,缓缓的抬起了头,对上文徵带着惊慌的眼睛。
文徵又忽而镇定下来,觉得此事还是要说明白的,于是说出了又坚定又残忍的三个字:“不是寡人。”
纪子灵忽而笑了笑,不是那种难看的,勉为其难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那种悲凉而无奈的笑。
他自己都说不清那一刻,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就像是弩箭穿过心脏的一瞬间,痛苦与绝望,从身体和心底一起爆发开来,以至于纪子灵甚至没有时间反应,觉得一口血气涌上喉咙,堵的太有些喘不上气来,只能重重的咳了一声,结果眼前一黑,再没了意识。
事后云安也觉得很离谱,倒不是觉得唐王后千里迢迢跑来自杀离谱——大约原来也看明白了,不过是离间纪子灵与文徵的手段罢了,好用不好用两说,起码有章可循。
他是觉得,文徵提起在那个时候,自己回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不是寡人”。当时原来愣了好久,只能感慨,果然人的变化也太大了些。
文徵蹙眉:“不然呢,难道当时要糊里糊涂的认下这顶帽子?这样难道伯羽会好受些?”
云安自然明白,这不过是文徵发觉自己被算计了的气话。道:“王上即使不说,以伯羽的七窍玲珑心,事后难道就不会发现事有蹊跷吗?”
文徵无话可说。
云安补了一句:“若是以前的王上,见到这种样子,是会先解释情况,把自己推的干净,还是会安慰刚刚丧母的伯羽,然后气势汹汹地找凶手去?”
文徵道:“你逾越了。”
“臣有罪。”
“秦非淮还活着,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解决他的事情。”
云安想,秦非淮果然还是秦非淮,下手又快又准。
事情到如今这一步,秦非淮活着死了,根本没什么差别,佟音也一样。
佟音活不久了,她到底怎么死都不重要,即使真的是文徵被几句话冲昏了头脑,失手杀了佟音,纪子灵都未必会因为此事真的和文徵一刀两断,反目成仇。
以纪子灵的心思,秦非淮能算到的,他都算到了,不管文徵做了什么,纪子灵自会帮他的行为辩白,然后自己安慰自己文徵也是受害者,自己要帮二人走出来。
所以秦非淮也压根没想着用阴谋这种东西,让二人反目。而是逼着纪子灵认清一个赤裸裸的现实——文徵早就不是当年在邯郸的文徵了。
云安几辈子都想不明白,纪子灵这种活的又执拗又通透的人,看待文徵多半像人看猴子,完全两个世界,怎么能这么死心塌地呢?
后来偶尔和纪子灵聊起来,云安甚至有点茫然。
当年邯郸的文徵纵然没有多大的能力,自己都有今天没明天的,但依然会想保护自己才见了一面的人,会不计代价的对某个人好,明明也在污泥之中,还得想办法替别人申冤。
纪子灵半开玩笑地说:“在冬夜待久了,二日早,阳光上窗棂,那种纯粹而直接的温暖,对人的诱惑太大了。”
文徵轻轻咳了一声,将云安从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中拉了出来,连忙行礼:“是,秦非淮的动向臣会派人关注。”
文徵点点头,只身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云安才敢直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