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岁在甲子 > 第11章 泊秦淮(十一)

第11章 泊秦淮(十一)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二十七)

    冬日里种不了红梅,但凡有点风右手就一阵阵的疼,文怀梁除了上朝也没什么好做的,本来连上朝他都不想去,奈何秦非淮冷冷淡淡的:“王上既是坐了这个位置,便有了责任,就要顾忌雍国的脸面。”文怀梁倒觉得有点好笑,自己不上朝雍国的没脸面了,大权旁落倒不算没脸面,市井之间自己当年和范遥如今和秦非淮自己的流言不会没脸面?

    对此,秦非淮道:“臣以为,这些年王上也该看懂,面子上总要做足的,私下里是人是鬼,大抵是不打紧的。”

    文怀梁沉默了一会儿,半开玩笑似的说:“就像如果寡人想攻打冀国,理由不能是‘范遥当年废了寡人一只手’,要是‘冀国欺人太甚’才成?”

    “是这个道理。”秦非淮道,“王上既然坐了这个位子,就代表雍国,雍国不是王上一个人的雍国,以一人之好恶影响一国之得失,大忌。”

    文怀梁想到这儿觉得有些口渴,懒洋洋地起身,一看手边的茶水已经凉了,叫人拿茶水来。

    一个面生的宫女匆匆走进来添了茶,文怀梁想起前儿秦非淮那句“不规矩”,顺口问道:“新来的?”

    “奴婢之前不在这儿当差,碧姐姐前儿烫了手,才调来的。”小宫女官话说的不是太标准,但文怀梁倒是听出些别的东西来。

    “你不是咸阳人?”

    “奴婢是邯郸人。”小宫女大胆地抬起头来,直视文怀梁的目光。

    文怀梁咂了一口茶:“怎么连茶冷了要填的规矩都不懂,刚刚在外间偷懒来着?”

    “奴婢想着外面下了小雪,王上多半是想饮酒的,刚刚去把酒温上,不想茶水凉的这样快。”

    文怀梁端详了一下,真正倾国倾城的他也不是没见过,这张脸只能说还算出众,当个宫女倒是有些可惜了。

    如今想想,论相貌,郑秀倒是张扬且妩媚的,可惜心气高的很,文怀梁不怎么吃那一套,郑秀嫌弃他他也懒得贴上去,吴雪出身武将世家,又在边关呆了许多年,为人直爽不做作,但算不上什么美人。做太子的时候,生怕自己的位置被谁替了,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如今看起来好像没有谁能动了自己的位子,文怀梁忽而想着自己身边好像确实没有一个温柔小意的人来。

    文怀梁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轻飘飘地说出那句:“今晚留下来。”随后看见那人难以抑制的欣喜时,心情难得的舒畅。

    他不喜欢权力吗,若说当时答应秦非淮拱手让了雍国的权势是迫不得已,如今许多年,他怎么会一点都不想夺回来呢?

    那如今,他算是有了一点权了嘛?文怀梁难得想到这件事。

    随后忽而又觉得,自己在一个小宫女身上找些安慰,想必那人半点不会在意,反而觉得自己幼稚的可笑罢。

    文怀梁嘲讽地笑笑,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榻上,大约是摔的狠了,一口腥味直接涌上喉头,重重地咳了几声。

    外面侍女听了动静,大约是想进来看看,只听得文怀梁闷闷地说:“不必进来,小事而已。”

    门外侍女唱了诺,文怀梁随手抹了血,忽然觉得自己也忒可笑:“作什么劲儿呢?”

    自此,文怀梁似乎更加安分了,每日的重心似乎也就是那几株红梅。

    红梅到底也争气,第二年冬末开了稀稀疏疏的几朵花,虽说实在不好看,文怀梁确实甚是惊喜,甚至想邀请朝臣宫眷前来观赏。

    “你若叫一堆人来我别苑,我便不住了。”秦非淮道。

    文怀梁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腻腻歪歪跑过来:“你还批折子呢?”伸头一看,案上却不是折子。

    “随手写写罢了,怕年岁日长,总归记不住事情。”

    “写的什么,叫我看看?”

    “没什么,大多随手扔了。”秦非淮道。

    文怀梁也不再过问。

    都说宫中日月长,文怀梁倒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些。

    或者说,有一个不老不死的人做对比,自己也老的太快了些。

    以前刚回咸阳,总爱指示内务府挑最新的料子,裁最新的衣裳,如今却总爱找着旧衣穿,好像衣裳是旧的,人也就没变一样。

    秦非淮并不是多敏感的人,想必是他表现的太明显了。

    那日秦非淮难得主动来找他,文怀梁缩在罗衾中,闷闷地说:“你还要住西苑吗?”

    秦非淮道:“不是方便?”又沉默了半晌,“若你不愿,就算了。”

    文怀梁闷着,声音也不甚清晰:“不必。”

    秦非淮无奈道:“你不必如此,只要母蛊在,我终究不会做傻事。”

    文怀梁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活到变老。”

    秦非淮淡淡道:“才是而立,算不得老。”

    文怀梁似乎想起来,当年初见时,似乎他样貌同现在还是有些变化的,但后来几乎就没变化了:“说起来,十几年前见你也差不多这样,如今你多大了?”

    秦非淮想了想:“不记得了。”

    “难怪市井中有你是妖怪转世的说法。”文怀梁笑道:“我是不是该知足啊?”

    “不一定,看你自己怎么想。”秦非淮倒是很少敷衍,正想继续解释一番知足的问题,文怀梁却不是个好的听众,就此作罢。

    又开春,花朝节,文怀梁本不愿参与,不想这次太后专程来问,总归不好不去,宫中女眷日多,有太后选的,也有他自己兴之所至,文怀梁也应付不来,一概命吴妃代掌凤印。

    结果晚宴过半,相府来人说秦非淮那边蛊虫发作,请他回去,文怀梁随他走,不想被太后一句:“王上陪哀家走走罢。”给硬生生地留在了这儿。

    本以为只是在园中走走,不想太后直接带了他前去了自己的和阳宫。

    文怀梁本想快点离开,又不想表现的太过明显:“母后,这是……”

    “哀家这儿你倒是来的少,不认得也正常。”太后凉凉地说。

    “实在是政务繁忙。”文怀梁打着哈哈,“母后近来身体可康健?”

    太后似乎也并不想接他的话儿,扔了一本折子:“且看看这折子谁批的?”说着,一旁的侍女端了笔砚来,文怀梁一时间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这自然是丞相大人批的。”

    “那另一本呢?”侍女呈上另一本折子。

    文怀梁思索了一下:“是父王的字。”

    “另一本呢?”太后递来第三本折子。

    文怀梁想了半天也不记得:“不知。”

    “正常,那是你祖父的字迹。”太后执笔,随意在纸上写,道,“王上可想来看看哀家的字迹?”

    三本折子,一模一样,除了字迹不同。

    文怀梁忽然就明白了,沉默了半晌:“母后,矫诏乃是……”

    “当年,先王便是靠哀家一纸矫诏登上的王位。”太后道,“哀家本荆人,王储之密,先王不避哀家,可知为何?”

    “父王同母后多年扶持……”

    太后打断他:“当年先王亲至荆国求亲之时,便告诉哀家,嫁入咸阳,此身荣辱,非系他一人,而系雍一国。”她放下手中的笔,“哀家知王上诸多隔阂,但哀家敢指天发誓,自入咸阳几十载,无片刻不为大雍思量,如有半分虚假不得善终。”

    “母后不可……”

    “秦丞相不可不防。”

    文怀梁没说话,良久,笑了一下:“就因为丞相不是雍人?”

    “丞相心机深重,哀家不得不慎,看不得先王一生心血,大雍百年基业,毁在一个外人手里。”太后定定地看着他,“确然,大雍亏待过王上也好,丞相有功于王上也好,但若他敢染指王位哀家必不容。”

    太后足足扣了他一个时辰,待文怀梁急匆匆地跑回去,秦非淮似乎已经没什么事了。

    文怀梁不算个聪明人,但也看出太后是警告了。

    秦非淮见他来的匆忙,宫中的事情,也没有特意瞒着他:“下次太后留你,母子二人大可好好叙叙旧,不必如此匆忙。”

    文怀梁没说话。

    “大可放心,如今是雍国离不开我。”秦非淮淡淡道。

    文怀梁只当他敷衍:“你倒会安慰自己,若真是如此,母后为何还对你发难。”

    秦非淮笑笑:“最近多陪陪太后娘娘吧。”

    文怀梁惊了一下:“你……”

    “生老病死,人之常也,与我无关。”秦非淮道,“过几日,臣请攻打卫国。”

    “你亲自去?”文怀梁愣了一下,虽说以前秦非淮也经常离开雍国,但毕竟自从金蚕蛊愈发频繁后,秦非淮几乎都不离开咸阳城了。

    “是,濮阳城外有……”

    “算了算了,你爱去就去,说了我也不懂。”文怀梁道,“你自己说服那些人去。”

    秦非淮本也不愿意解释。

    实话说,亲自去濮阳,不是没有私心,但他做事,一来不愿意解释,不必拖拖拉拉二来既是做了决定,是好是坏也都认着,不会马后炮的说后悔。

    卫国算不得什么,逼着卫国投降臣服也用不了多少时间,难的是卫国这棵大树一倒,树荫下藏着的四散的影子,怎么控制住,为我所用。

    这些他也交给明昶,但明昶到底太年轻,若真让他半点不干预也不可能。

    随后,又起兵梁国,虽说不是他领军,朝中大小事也不少。

    这一来二去的,又是一两年。

    秦非淮也不记得了,为什么会有了收编莫辞的念头,莫辞虽然壮大了些,却还没到威胁他的地步。

    其实,也不是那么急。

    也许,对于他来说,真不差那一两年。

    那两年秦非淮总归不能总留在咸阳,即使回了,也能感受出文怀梁的排斥感,既是明白文怀梁心里的芥蒂,他也素来不爱强迫人。

    何况,若论安安分分当好药引子,坐好王位不惹事,这两年文怀梁做的还是不错的,每日侍弄花草,招猫逗狗,也不乱提什么奇怪的要求。

    壬寅年秋,文怀梁从红梅中出来,额头上有微微的汗珠,他拿雪白的袖子擦了一把,“啧,果然体力大不如前,再下去只怕都没力气管他们了。”

    “无妨,把他们交给他人,兴许比王上做的还好些。”秦非淮道。

    这话他倒是没说错,文怀梁单手在红梅树中穿梭,干活诸多不便,往往是在园中半日,也没什么成效,倒不如假手他人痛快的多

    文怀梁往台阶上一坐:“啧,年年都是那些人,也忒无聊。”

    “宫中女眷无不盼望能为宫中添人。”

    “没意思,说起来,也不知道邯郸那个小疯子怎么样了,还活着不?”

    “太子殿下在邯郸一切安好,王上不必担忧。”

    “若入冬他能回来,说不定这宫里还有点意思。”文怀梁忽然说:“要不你去把他接回来吧,大不了再送回去呗。”

    秦非淮只当他是胡闹:“王上说笑了,太子殿下是在邯郸做质子,岂是”

    “寡人忽然想他了,大不了花点钱,你去接他回来吧。”文怀梁似乎对这事上了心,“丞相大人?侯爷?无榷”

    “敬诺。”秦非淮打断他,随后又低头看案几上的公文。

    文怀梁得逞似的笑了笑:“说起来你天天看公文,不累嘛?”

    “王上不肯看,若是臣也不惯,岂不翻了天?”

    “若当时寡人不想当君王,如今你还会来雍国当丞相嘛?”

    秦非淮没回答,只给了他个“你说呢?”的眼神。

    文怀梁看懂了,笑道:“原来丞相大人也是神仙似的人,倒是因为寡人才来这俗世走一遭了,甚是荣幸啊。”

    “王上说笑了。”秦非淮抬抬头,秋天昏的早,也凉的快,“天色已晚,王上在此处用膳?”

    文怀梁笑道:“冷得很,我回去了,不必相送。改日你便启程去邯郸吧。”

    说罢,走进无边的夜色里。

    文怀梁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废物。

    但凡他这些年有一点点的长进,也不必提着左手小心翼翼地写了唯一一封诏书,又怕得了那人的嫌弃。

    也不必一边闹着让他离开,一边又恨不得让那人时时刻刻留在咸阳。

    也不必一边想着走的干干净净,堂堂正正,一边又恨不得苟且着再多活一阵子。

    好像他这一生,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于他,所有的快乐也都源自于他。

    生死悲欢,爱恨情仇,都是一个人。

    兴许某个月色旖旎的时候,或是雪花吻上红梅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说出那个字。

    甚至,他在想,是不是很多年前,他就已经被范遥在江海居折磨死了,随后的一切,不过是他不甘的赴死前一场梦境而已。

    不然,他哪里有这个荣幸,哪里就会有这样的人?

    神仙一样的人啊。

    我放你走了。

    壬寅年冬,雍王崩,谥“庄”。

    (手书)

    乙未年春,泊之在宫内修别苑,制式依侯府,太后不说,冬始成。

    次年春,泊之问庭植,吾曰:“皆可。”泊之遂栽红梅满院。夏赠别苑,时六月,花木荫繁,而别苑无花色,泊之曰:“冬,则我独春。”

    丁酉年冬末,红梅始有疏花,盖气候不宜。然泊之甚悦,独摘梅花,洒于案上,吾曰“古来红梅色在花,而骨在枝,去骨留色,不知。”泊之对曰:“去骨,梅依旧,风姿不存,世恶之,而我独爱其艳色。”

    泊之又以落梅制茶,饼,香,味皆不如宫内,自得其乐。

    癸卯年春,泊之折梅枝插瓶,余问:“何不去骨?”

    对曰:“花木与人同命,亦矣悲哉。”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