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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崔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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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嵬(八)

    纪子灵松了一口气,幸好他们没问起宝剑的事情,当时走的匆忙,公西妤带个人已经很费劲了,怎么可能再拎把剑出来,当时那么混乱估计也没人会深究。

    在危险的时候,公西妤俨然一副在人群中七进七出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这现下刚安全,她就嚷嚷着头晕。潘越没注意到是谁,冯吉却是看出来这位乃是刚封不久的婕妤娘娘,想起王后在宫中说不定被太后软禁了,这位婕妤娘娘却和朝臣一起跑出来,冯吉巴不得眼睛瞎了什么都没看到。

    听公西妤嚷嚷着头晕,冯吉无论如何不能当没听见了,叫自己身边的近卫为婕妤娘娘搭了个帐篷,虽然捡漏却也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事实上确定了王上没有什么大事,宫中禁卫在长安侯被潘越一箭钉死在宫门之上,事情到这一步大概观望的人也都看明白了,长安侯和太后娘娘多半是中了王上的圈套,王上纵使受了些伤,也不可能在有准备的情况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于是赶紧趁着这个时候表忠心勤王,甚至有好几个提出要王上亲自露面,省的外面的流言蜚语满天飞。

    对此文徵并没有给出回复,直到傍晚宫中参与谋逆的党羽死的死降的降,太后已经被软禁宫中,郑旭下了天牢,文徵将附近埋伏的刺客清理完了,才悠悠地乘车回宫。

    文徵回来似乎并没有着急处理太后,只先处理了钉在宫门上的长安侯——协同谋反,褫夺封号,废为庶人。

    明眼人都听明白了,“协同”谋反,不是谋反,肯定还是要处理其他人的,只是究竟是真的雷霆之怒,还是轻轻放下,就成了众人近两日议论的事情,哪种都有人支持,只是没有想到已经三日了,王上因伤没有上朝,也没说如何处置他们,盼着太后不好的,自然抓耳挠腮的等不来好消息,而之前同长安侯与太后有所勾结的,几日之内也是茶饭不思,不敢出门,叫家里下人嘴巴都严实些,生怕王上这两日没有发作,实际上是为了纠察同党,打算一网打尽。

    而纪子灵却明白,文徵只是真的没想好。

    那日晚上文徵在夜里来敲西苑的门,纪子灵见他连礼服都没脱,只是穿着松垮,察觉到过于低沉的氛围,遂想着缓和一下氛围,道:“看来你我还是挺幸运的。”

    文徵抬眼看看他,大约是纪子灵脸上的疹子还没消,他抬手在他下巴上摩挲了两下:“辛苦了。”

    纪子灵摇摇头:“进来吧,吃东西了吗?”

    文徵摇摇头,纪子灵叫竹青叫人去小厨房弄点吃的,坐上软榻,文徵自然地躺在他膝上。

    “刺客可有伤了你?”纪子灵道。

    文徵扯了扯那件外衣的领子,露出肩膀的纱布来。

    纪子灵愣了半晌,放轻了动作:“倒是凑巧,上次伤的也是这儿。”

    “不巧,那刺客刀刀都是往旧伤的地方刺的。”文徵道,“放心,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要拖这么久,此事还是早下决断为好。”纪子灵说的是太后的事情,如今所有人都等着让文徵处罚太后和郑旭,如果再晚,只怕再处置就有了更多人不赞成,最后又演变成御酒事件那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文徵抬眼道:“伯羽,我们赢了吗?”

    纪子灵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果从朝臣的视角看,我们赢了的。”

    文徵笑了笑没说话。

    “若是处置太后实在让你难受”

    “嘘——”文徵摇摇头,“并非是因为纠结才难过,如果还没下定决心,我就不必难过了。”

    “这话怎么说。”

    “缓两天也并不是在犹豫,只是如今我的怒火还没消,长安侯还刚死,若是此时去处置太后,倒容易变成家里的吵架。”文徵笑道,“等长安侯头七,我带着他儿子去见见他。”

    纪子灵看着文徵那个近乎残酷的微笑,觉得似乎心里有些抽疼,道:“杀戮的剑伤人,也伤己。”

    “伯羽,我努力过了,事到如今,我与太后都没有退路了。”文徵缓缓闭上眼睛,眼睑似乎在轻轻的颤抖。

    纪子灵道:“阿徵,范昀因着与王后意见不合而间接弑母,已是他一辈子要被人指指点点的地方,别在史书上留下污点。”

    文徵不自觉地笑笑,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怕人唾骂,难道死了还怕吗?

    长安侯死去的第七日,文徵施施然地走进太后的宫中。

    仿佛从没有过这么轻松的时候。

    太后穿着一身素衣,在佛前念叨着什么,似乎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有人进来,很是淡然沉静的样子,文徵冷笑一声,走进带起了一阵风,不自觉地吹灭了佛前的蜡烛。

    文徵歪头看了看那牌位上的名字:“宫中不许私祭,太后也就是让寡人看见了,若是叫别人看见了,只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太后显然这些日子日日伤心流泪,素来乌黑的长发两鬓已经染上了霜色,眼睛红肿,看向文徵的目光带着某种戚戚的哀愁:“王上何必同一个已死之人过不去?”

    文徵道:“当年父王去世,都没见太后这么伤心,太后要真愿意感怀故人,去父王的王陵守灵不是更好。”

    说罢挥挥手,叫人将牌位撤下去,不想这个行为却不知道触发了太后的哪根神经,扶着身子站起来死死了拦住那个拿下牌位的小太监:“不许!你凭什么拿走阿姜的牌位,你都要了他的命了,还不许哀家祭奠他吗?”

    小太监吓得手忙脚乱的,手里的牌位直接掉在了地上,文徵示意他直接抱走就是了。小太监生怕在此处再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飞快地往外跑。

    “在宫中私自祭祀逆贼,太后怎么反倒如此不明事理?”文徵冷冰冰道。

    太后在抢夺牌位时推搡间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瘫软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你叫外人杀了他,却连为他立个牌位都不许,你这是要活生生的逼死我”

    “是谁要逼死谁呢?”文徵轻声问,“寡人没有忍下庄子里的那几个孩子吗?是没有准许郑旭进内朝吗?还是没有纵容长安侯在宫内胡作非为弄得前朝后宫乌烟瘴气呢?”文徵一甩袖子,“寡人现在才明白,寡人错了,大错特错,就一个都不该忍!”

    太后从听到他提到庄子外的孩子的时候,就流露出慌乱的神情了,拉住文徵的衣角:“你就是有什么怨恨,只发泄在我身上就是了,不必殃及那些孩子们,他们何其无辜!”

    “郑旭是在东门被常将军生擒的。”文徵道,“这便是你说的无辜。”

    “那又如何!当年你在邯郸质子府,若没有我——”

    “够了!”文徵粗暴地打断她,强忍着没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不想太后似乎觉得此事是个下手的好机会,能叫文徵好歹放他们一命:“阿徵,当年你在质子府,娘有多伤心,阿旭有多伤心,你舅舅也一天到晚,到处奔走,都是为了能让你在质子府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而你回了咸阳,你舅舅因此被杀了,你如今能活着坐上这位子,是踩着他们的骨头上来的,你好狠的心要做这等忘恩负义的下作事!”郑秀越说越激动,俨然将文徵看做害了整个安昌伯府的凶手,太后说到这儿更激动了,“你就同你那个忘恩负义的父亲一个样子!只会来吃我的肉,榨干我的骨髓,还要踩上两脚,跟着别人来唾骂我!”

    “阿姜,在咸阳只有阿姜为我好,真的关心我,我们是相爱的……”

    文徵差点笑出来:“相爱到安昌伯刚死,你就巴巴得找了新情人?”

    “你懂什么!”郑秀暴怒,“都是骗子,都是骗子!你爹是个只会仗着秦非淮狐假虎威的废柴,他只会躺在男人身下,我死了他都不带多看我一眼!哥哥,他也是骗子……”郑秀忽然仿佛被抽走了力气,“他先是说,文怀梁死了就娶我,后来又说,孩子生下来就娶我,我等啊等……他说不好,娶了他妹妹,他会被人指指点点,都是骗子……”

    “但是,但是阿姜不一样,阿姜说了,他娶我,他真的这么说,只要只要他的位置稳固了,他就……”

    “收收吧。”文徵道,“说的再动人这也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故事。那几个是你的儿子,寡人就是捡来的吗?他们无辜,寡人又做错了什么?父王再怎么懦弱无能,没有我们你如今又哪里做的上太后的位子。”文徵意识到自己的语调越来越高,道自己说好了这个地方,这个人已经没什么会让他像以前一样痛苦愤怒的了,平复了一下,“明日郑旭和他的两位亲弟弟还是表弟寡人倒也不在乎,那三位明日谋逆罪午门行刑车裂,好不好?”

    郑秀本来有些茫然的眼睛里冒出怒火,那目光仿佛要把文徵吃了:“疯子、疯子!”

    “嘘——”文徵道,“放心,母后在宫中,见不得那场景,若是叫母后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那是寡人的失职了。”

    文徵朝外面道:“还不把小公子带上来给太后娘娘看看。”

    郑秀看着奶娘抱着孩子畏畏缩缩地走进来,后面是树公公和几个粗使太监。怀抱中的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在襁褓里哇哇大哭起来。

    “阿蒙、我的阿蒙!”郑秀连仪态都不顾地爬过去,却被那几个太监拉住,怒道:“他只是个孩子,你们要做什么!”

    “是啊,只可惜投错了胎。”文徵道,“叫太后好好看看,毕竟最后一面了。”文徵道,“母后好好记得这孩子的样子,别下辈子认不出来。”

    “你丧心病狂!你明明答应我不会动他的!”

    “太后不也答应寡人长安侯不会谋反的吗?”文徵道,“太后囚禁正阳宫,此生不得踏出宫门一步,算你我母子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文徵长叹一口气:“天崩地毁,勿复相见。”

    说罢文徵推门而去,刚一离开正阳宫的大门,就听见太后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婴孩的哭声夹杂在一起,和里面“咚”的一声,不一会儿,树公公连忙跑出来:“王上,太罪人郑氏看见孩子死了,要触柱而死,被奴才拦下来了,现下昏着呢。”

    “你们自己看着办,别来烦我。”文徵不耐烦道,刚一进蕲年宫,就见纪子灵抱着手炉在外间等着他。见他回来,纪子灵抬头:“听闻太后触柱昏迷了。”

    文徵道:“你是来专程责怪寡人的?”

    纪子灵道:“我并不同情太后娘娘,自古逆臣的结局都没变过只是最后伤的还是你。”

    文徵道:“我对于对这种死人发泄没什么兴致。但若是轻饶,今日开了先河,明日阳平侯、宁侯,朝中官员都觉得侥幸,届时才真的不妙。他们怎么死,是车裂还是凌迟,我并不在乎,重要的是要达到威慑的目的。”文徵道,“你不必劝我。”

    纪子灵低眉:“你若真的不在乎太后,赐下三尺白绫就好,哪里还劳烦你亲自看他。”

    “你说的对,我就该直接赐白绫。”文徵嗤笑,“简直是主动送上门去找不痛快。”

    “太后娘娘说的什么不该说的话?”纪子灵道,“人之将死,多半都是为了争取些生机,不必全信。”

    文徵近乎嘲讽般道:“我想了好久,母后究竟为什么要随着长安侯谋反,是因为在宫中的生活不如意?是因为觉得处处受掣肘?还是仅仅是因为不喜欢我。”

    “结果。”

    “结果我无论如何没想到,她是因为爱艾姜。”文徵道,“她哭着给我讲了半天她的男人们如何骗她,而艾姜又如何对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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