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阳春(四)
阳春(四)
这已经是第四次文徵来西苑的时候没有人在了。
竹幽挨了王上的训斥,本来不能在人身边伺候了,何况是西苑这种王上经常过来的地方。树公公不必亲自为难她,只打发给内务府,说一声这是被王上训斥了的,届时是御膳房还是浣衣局算是好的,不好的只怕就是不知道死在哪儿席子一裹就是了。
不过在文徵走后,纪子灵特意让竹青去嘱咐一下,别把人罚太狠,过几天找个由头再调回来就是了,只是别在文徵面前露脸。竹青本来和竹幽就是姐妹,都抱了给自己的好姐妹收尸的心思,不想得了纪子灵的口信,感激涕零的去了。
纪子灵倒也不是善心大发,只是到底在王宫中的时间比文徵久些,知道在宫里人命轻贱的很,往往是死是活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纪子灵也确实存了做个人情,借此事笼络人心的意思。
竹幽回来只做了个粗使宫女,扫扫院子做做杂活一类。本想着再没什么危险,这日正扫院子呢,就见王上直接进了西苑,连躲也来不及躲,吓得连忙跪下,连头也不敢抬。
“伯羽又不在?”文徵的语气显然不太好,竹青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出来,道:“回王上,殿下被定侯请走了。”
“阿徽?他同伯羽什么时候熟悉了?”
“侯爷寻了一把忽雷琵琶,并古曲谱子若干,请殿下去挑选赏玩罢了。”竹青大胆道,“倘使知道王上来,殿下肯定不会走的。”
文徵脸色说不上缓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待文徵走了,竹幽才松开悄悄拉住竹青的手,手心已经满是汗,还是竹青给扶了起来,显然是站都站不稳了:“好姐姐,我险些以为要死了。”
“王上日理万机还同你记仇不成,且去我屋里坐坐喝口茶,等会儿再出来干活。”竹青安慰道。
纪子灵回来的时候,文徵已经气哄哄地等在西苑,纪子灵无奈:“这又是怎么了。”
文徵哼了一声:“你倒比我还忙呢,前天是内朝的同僚,昨天是秦非淮,今天又是阿徽,他那里哪儿来的那么好的伶人呀,把你魂儿都留在那儿了,改天也请进宫来弹给我听听。”
“这话说的,怎么就得是伶人,不能是我随手弹着玩儿。”
文徵的脸色显然难看了许多:“你弹琵琶给他听,我连你会弹琵琶都不知道。”
纪子灵忽然就想起云安那日临行前告诉自己的话,顿时起了玩笑的心思:“你这是吃了什么,好大的酸味儿。”
“鼻子真好,闻对了。”文徵也再生不起气来,伸手环住他。
“嚯,好难得,你还会讽刺人了。”纪子灵道,“那日翻出把旧琵琶,修好了随手弹了几下叫定侯听见了,他知道了费心去寻了忽雷,人家一番好意,也不是什么上台面的技艺,难道还特意告诉你,好了,今天来为着什么事。”
文徵埋在他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水沉香的味道:“忘了。”
“那你回去好好想,想好了再过来。”
随即不情不愿地抬头:“秦非淮想将从冀国得的安阳、汤阴等地划属卫国,说卫国是雍国的臣国,划给谁都是一样的。”
纪子灵想了想:“道理倒是如此,且安阳汤阴等地确实离卫国更近,和雍国相隔,划给卫国更好治理。”
文徵道:“道理是这样,但卫国已经快被秦非淮弄成他的地方了,人都说卫伯只认宁侯,不认雍王,雍国大军出征,倒成了给他秦非淮做了嫁衣裳。”
“濮阳、濮阳” 纪子灵喃喃道,“说起这边的事,说不定有个人可以帮上忙。”
文徵抬起头歪着看他。
“之前请明昶帮忙的时候,他似乎和濮阳那边有联系。”纪子灵隐去了明昶将乐浪公主送到濮阳的事情。
“明昶是秦非淮的门客。”文徵道。
“只看这个没什么意思,云安还是秦非淮的门客呢。”
文徵摇摇头:“他们两个不一样,云安是隐谷的人,后来才被秦非淮找到,说到底他有自己的想法,秦非淮觉得是自己控制了他,事实上他只不过拿宁侯当个跳板,实现自己的目的。明昶却是从小被秦非淮待在身边,说是侯爵和门客,其实倒更像父子。甚至宫中有传言,说明昶是秦非淮的私生子。”
纪子灵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宁侯无妻无子,如果真的是宁侯没有不认的道理,而且”
而且纪子灵总是想到林别那句无意的话,明昶和文徵倒是有些相似的地方。纪子灵低头看着文徵的下巴那一块,似乎确实是有点相似。
秦非淮但凡和雍国王室有联系,早就自己篡位当雍王了。所以明昶是秦非淮的私生子这种事情,纪子灵一点儿不信,反倒是觉得明昶更可能是雍国王室的沧海遗珠,秦非淮想要用他来做些什么。
文徵道:“且明昶在朝堂不过是做个芝麻官,有他没他都一样,秦非淮没给明昶的仕途做点什么,明昶又真能知道关于秦非淮的要事?”
“宁侯不是会养闲人的人,在朝堂上明昶的作用越小,反而说明在暗处他的职位越重要。”纪子灵道,“内朝建立,秦非淮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若是秦非淮提出要往内朝安排人,不如提明昶试试,让他在内朝领个职位。”
说到这儿,纪子灵忽然道:“你怎么了解明昶和宁侯私下里怎么相处,难道你还真信了私生子的传言去调查了不成?”
“我哪有那么闲。”文徵道,“是云安在我面前几次三番的提到这个人,我起了兴致叫人私下了打探打探,宁侯府的人嘴严,也打探不到什么多的,连明昶是从哪儿被带到秦非淮身边的,他的亲生父母是谁,家中可有兄弟姐妹,一概都不知道,这才有了那个传言。”
“往外查不好查,不如往内查查。”纪子灵颇有些逾越地捏了捏他的下巴,“查查他和雍国的王室有没有关系。”
文徵挑挑眉:“不会吧。”
“就是真的有关系都是十万八千里的关系,不用担心他会觊觎你的位子。”纪子灵道,毕竟若真是这两代之内的关系,楚太后还活着呢,不至于宫里的人都没有发现。
文徵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得竹青在帘外咳了一声,纪子灵迅速推开文徵,理了理衣裳道:“进来吧。”
竹青道:“树公公来报,说楚太后和王后在曲水亭备了小宴,说西域新进的几株花开得奇特,请王上去赏花。”
文徵不满道:“赏花是假,估计又要唠叨我是真。”
“楚太后在朝堂颇有势力,这么多年也多有经验,学一学总不会有错。”纪子灵道,“前两天刚读了魏郑公的《十谏书》,有人劝你总是好事。”
“马上马上,你且教她们等会儿,我处理完政务就过去,让我且在这儿多待会儿。”文徵悄悄的捏了捏他的腰,纪子灵一个没忍住险些笑出声来,又想起竹青还没退下,强忍住道:“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两位娘娘既然请了,自然知道王上在做什么,还是快走吧。”
文徵长叹一声:“我现在过去。”
竹青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唱了诺退下。
接连几日天气都热的很,咸阳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雨了,纪子灵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只是这活儿还要接着做,既然横竖都要去蕲年宫帮忙,早去不如晚去,在蕲年宫一待一天,赶着早晚凉爽些的时候往来,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但也总归有不方便的地方,文徵每日要接见许多递了折子的大臣,一个两个偶尔在此处碰见纪子灵也就罢了,一直看见总归有闲话,纪子灵一点儿都不怀疑如果他不做点什么事情会被传成什么样。
文徵向来谈不上节俭,一入了夏天就直接让人在蕲年宫四周做了水帘,将先前的竹帘直接换了,自然更凉快。只是也总有不好的地方,一来自然是更费人力,这个倒暂且不表,二来从前是竹帘时,总归有个遮蔽的作用,来蕲年宫的朝臣看不见帘子后面到底坐了谁,水帘显然就没这个用途了。三就是水哗啦啦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夏天就格外容易让人犯困。
尤其是遇见些话又多又拗口的朝臣,文徵强忍着不倒头就睡过去。
树公公报说最后一个是御史台的姚崇姚大人,文徵连忙道:“快去再取个帘幕挂上,别叫他看见我。”
纪子灵收拾着手里的东西:“算了,我回避一下,正好一会儿凉爽了,我该回去了。这一层一层的,风反而进不来了。”
“不用不用,不是你的问题。”文徵摆摆手,“你不晓得,上次我见这个姚崇,他唠唠叨叨地说了我半个时辰,不是这儿做错了又是那儿做错了,趁他没注意我闭了会儿眼睛,好嘛,又被叫醒骂了半个时辰。快挡上吧。”
纪子灵道:“姚大人是御史,君王有错上谏是职责。”
“哎,他弟弟,就是姚重,是秦非淮手下的重臣,因着秦非淮对他有恩,做到礼部大宗伯兼鸿胪寺典客,然后就把他的哥哥引荐给秦非淮了,不过姚崇不比他弟弟在官场混的如鱼得水,读书读死了,那个臭脾气官场上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秦非淮和他弟弟两个人帮忙都没混出头来,秦非淮索性给他放御史台烦我来了。”
“就你嘴巴毒。”纪子灵道,见帘幕已经挂好,道:“快请姚大人进来吧,都等一天了。”
纪子灵现在怀疑文徵是故意把姚崇的折子放在最后面的。
纪子灵没见过这位姚大人什么样,但这姚大人一开口,纪子灵就明白了文徵的“听见他说话就想睡觉”怎么来的了。也真的不怨文徵。
姚大人声音偏低沉,总有股谆谆善诱的味道,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加之张口是“圣人云”闭口是“之乎者也”,中间还尽是些引经据典,生怕文徵能听懂了。
结果就是说到天色都晚了还没说完。
文徵不过按着自己的脑袋,摊在椅子上,听着外面念经一样的声音,低声嘟囔了一句“烦。”
“王上说什么?”
文徵连忙道:“爱卿听错了,是说这水声烦,都挡住了爱卿的声音了。”
“正是,圣人赞颜回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有道由俭入奢易”
文徵求救似的看着纪子灵。
纪子灵见已经是日薄西山了,本来午膳就没怎么吃,道这下去自己怕是要饿死,只是自己若是开口说什么,只怕成了对峙,实在不妥。
文徵怎么也没想到纪子灵的办法是哼唧了一声,带着点颤巍巍的尾音。
顿时整个蕲年宫都安静了下来。
文徵半晌开口道,带着点懒洋洋的鼻音:“此乃寡人的鹞鹰。”
姚崇一时大概没反应过来,干巴巴地“啊”了一声,没说话。
文徵趁机道:“姚爱卿莫不是要效仿魏郑公,叫寡人的鹞鹰活活憋死在怀里不成。”
话本身没问题,奈何文徵那近乎轻薄的语气,就是念奏章都会叫人多想,何况他还特意加重了某几个字。
姚崇顿时脸色黑了下来,只以为王上这是招了哪位妃嫔宠幸,刚想继续说些什么,继续待在这儿会听到什么更不该听的,只暗骂一声:“有辱斯文。”找了个理由告退。
待姚崇走了,文徵大笑,学着姚崇的语气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叫人看史书,你就学了这个。”纪子灵抿抿嘴,显然也是强忍着笑意站起身:“天色也晚了,剩下的我拿回西苑看了。”
“别呀。”文徵三步两步从椅子上跨下来勾住他的腰:“有姚大人关心寡人的朝政呢,伯羽不如关心点别的。”
“别的什么?”纪子灵手里捧着文书不好乱动,想着先找个地方放下来。
文徵咬着他的耳朵道:“寡人的鹞鹰啊。”
纪子灵的脸蹭的烧起来,那半句“有辱斯文”还没说出口,手里的文书就撒了一地。
事后纪子灵看着那一地皱巴巴的文书,气得肝疼,叫文徵自己再抄抄去,他再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