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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人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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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一)

    甲辰年春二月,人间。

    纪子灵已经许多年没见过邯郸之外的景色了,人都说,无论哪个地方,住的久了都会有感情的,但纪子灵这么多年也并不怎么喜欢邯郸,倒也不止是邯郸城有不好的回忆。

    邯郸太浮躁,笙歌连昼,夜夜不歇,饶是外面如何战火纷飞,白骨遍野,似乎也传不到邯郸城里面去。纪子灵想起这么多年,外面的战事打了多少场,邯郸城也就只有那次时疫,才紧张了些。

    这样的繁荣适合南来北往的商人,适合武陵年少,适合话本小说来取材,但终究不太适合纪子灵。比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夏季,他更适合在漫天风雪中坐在窗边等春天。

    邯郸之外,则又是一种景象了。邯郸城外不过十几里,正是因着战乱而流亡至此的百姓,自邯郸向西而去,“哀民生之多艰”又岂止是说说而已。

    邯郸今春多雨,本该是农耕的好兆头,若是这些人还能有自己的土地的话。出邯郸刚走了不到半日,因着昨晚,邯郸刚刚下过一场雨,土地泥泞的很,车夫被迫停了车,请纪子灵暂且歇一歇。

    纪子灵倒好说话,只是旁边的侍卫却显得十分紧张,纪子灵刚下了车,就明白了侍卫那无由来的紧张是从哪儿来的。

    无他,纪子灵的车都不好走,何况是流民,显然到这儿附近流民也不好走,成片成片的在这儿歇着。

    其实一般来说,流民怕死,不会来抢劫这种明显有侍卫的车驾,知道里面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纪子灵不必恐慌什么,但流民大约迁移许久,饥寒交迫,疲敝交加,曾经一起从某一个地方出来的人,也多得是为了一口干净的水,为了一口干粮大打出手的多得是,甚至易子而食的都有,说不定什么时候,谁就不知道在哪儿倒下了。

    因此流民的眼睛中除了疲惫,往往还充满警惕,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成了被扔下的,甚至被吃了的。流民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缩成一团,见纪子灵停车,比起贪婪,更多的是恐慌,怕某位达官贵人再想从他们身上榨出点什么来,又怕自己其实根本没什么油水可捞只剩贱命一条了。

    纪子灵无奈地叹了口气,想着叫侍卫去车里拿点干粮分了,却被那个侍卫不轻不重的拦下了。

    侍卫是平侯府安排的,得到的命令就是平平安安把纪子灵送到咸阳,做侍从的自然知道不该说的不要多说,不该问的不要多问,但是看见这个唐太子过于泛滥的善心,还是不得不出于职责考虑提醒一下。

    “殿下最好不要,如今他们只以为,车驾里不过是些金银珠宝,抢了也吃不了,尚且有些畏惧之心,若是知道里面有吃的,他们真的红了眼睛过来抢,殿下可准许属下全都杀了?”

    纪子灵也知道不妥,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忽然,人群里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纪子灵向那边望去,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怀里的婴儿疯狂的摇晃着,那婴儿一点声响都没有,反复确认了这个是时候,女人嚎啕大哭,又想必是因为连着几日水米未进,几乎是嘶哑的哀嚎。

    还没等她哭多久,她身边的男人站起身,不顾女人的阻拦抱走了孩子,向另一小堆人走去。

    纪子灵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要葬了那孩子吗?”

    侍卫沉默了半晌,酝酿了一下怎么和这个没见过这种场景的太子爷说才能不至于吓到他:“那边也死了个孩子,就总不能吃自己的”

    “行了。”纪子灵打断他,他只是从没想过这一幕真的会在自己的眼前出现,而后再想流民中间那口锅中,煮的究竟是什么,纪子灵压根不敢细想,胃里仿佛某种熟悉的痉挛感又涌了上来,匆忙摆摆手,绕道车后面,似乎有点想要干呕,但是又觉得不太合适,只能眼不见为净。

    侍卫十分贴心的送上了水囊。

    那边车夫来报已经弄好了,随时可以出发,纪子灵上了车,拉下车帘,仿佛把外面的人间隔离开来。

    不对,那哪里算是人间,人间怎么可能是这幅景象。。

    那分明是地狱。

    纪子灵这么多年,一直觉得自己是正阳门外的人,来了邯郸之后更这么觉得。

    马车缓缓从那一片泥地走过,纪子灵又喝了几口水,依然觉得画面仿佛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中一样,每每那画面闪过,都觉得胃部抗议似的一阵阵的痉挛,他想他算是什么正阳门外的人呢。

    他哪里真的见过正阳门外的生活。

    他不知道,文徵又知道吗,范煜知道吗,这场战争中,那些指点江山的人知道吗?

    纪子灵从没觉得他们都是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的人,也不觉得立场上看,他们有什么错。可是那些流民也没什么错,他们就活该背井离乡,过这种日子吗?

    见纪子灵实在难受,侍卫倒是难得对这位邻国的太子起了恻隐之心,出口安慰道:“殿下爱惜身体,天道不仁,殿下切莫自伤。”

    天道不仁,确实是个好理由,万事万物,若真能归结到天道不仁上,人间的人倒也不用有什么心理上的负担了。

    纪子灵摇摇头:“不对、不对。”随后侍卫再说什么,纪子灵也没再回答。

    孟子言:“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读了那么多所谓的圣贤书,纪子灵若是也将一切人间的不幸归为天意,他才觉得书是白读了。

    纪子灵想,此去咸阳,不谈立场,若是只谈是非,倒也未必不能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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