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囹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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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囹圄(一)

    等纪子灵缓缓醒过来,只觉得自己的身上都是汗,难受的很,长风抱着剑警惕地守在门口,听见动静才回头,随后也明白大约是出了事情,说:“是毒吗?”

    长风想了想:“殿下可还记得青烟桐?”

    “那不是吃的吗?我记得”

    “如果想神不知鬼不觉,自然是吃着最好,但青烟桐之所以叫青烟桐,因是一种可以燃烧的香料。少量有助于安眠,大量就醒不过来了,发作很快,一天就够了。”

    纪子灵嗤笑:“一天都等不及。”

    长风道:“幸好还有些旧炭,新的旧的混在一起,用的时间也短,才没有秋月是帮了殿下。”

    纪子灵自然明白,多半是秋月胆子小,害怕他醒过来自己要背锅,请长风替他美言两句,纪子灵道:“自然不怪她。”

    长风松了一口气,遂道:“这回证据确凿,新炭之中确实有内里混了大量青烟桐的,而且内务府人今早才送过来,秋月也记得那人什么样子,用这种方式下青烟桐确实发作快,但是因为隐隐有青烟和异香,也容易被发现追查,所以我们平时都是”长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平时下毒反而很少用这种方法。”

    纪子灵假装没发现长风话里的漏洞,道:“证据确凿?也无非就是查到内务府的一个小人物罢了。”

    长风沉默了下去。

    纪子灵道:“这里到底是不安全,还是找机会让秋水秋月回去的好。”

    长风终于忍不住:“难道又忍下去了?”

    纪子灵试了两次,依然是浑身无力,起不来身,见长风没有动,无奈地伸手示意拉他起来。

    长风硬邦邦地拽着他胳膊起来了,纪子灵也不叫他拿枕头垫着了,倚在床榻上:“怎么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总不能让他一直躲着。”

    “引出背后的人来哪有那么容易。”

    “未必。”纪子灵动了动身子,“目前来看,他等不及,替我去倚梅园的石桌旁的树上刻一句话吧。”纪子灵又想起长风未必认得字,“拿纸笔来,我写了给你。”

    “倘使有一天我出了事情。”纪子灵道,“带着安昌伯爵府的人立刻出宫,那盆罗汉松折一支,送去相府。至于以后人事已尽,听天意吧。”

    “弄点热水来,出一身汗很不舒服。”

    长风退出去,纪子灵有些木然地看着纱帐,反复地想着他写给长风,让他刻在倚梅园的那五个字。

    纪子灵甚至说不出,他希望这次自己是猜对了,还是猜错了。

    乐浪亡于此。

    纪子灵感觉身边有个温暖的东西蹭着自己,抱起那只猫:“委屈你了,过两日和他们一起离开吧。”

    此后三日,赶上大雪停了,冀国的士兵来拿人,说是衍之之死又有了新的证据,还请纪公子随我们走一趟。

    纪子灵正在铁炉上烤肉吃,旧炭这几日已经用尽,剩下这点纪子灵正好拿来烤肉了,隧道:“横竖我也跑不了,且待我吃完。”

    侍卫们立于院子内,一言不发。

    纪子灵又吃了两口,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长风看了看纪子灵又看了看屋内的盆景。

    纪子灵轻轻点了点头。

    唐国的夏天难得这么热。

    外面寂静的像是死了一样,屋内也昏昏闷闷的,因例冰不足,再加上案几半暴露在阳光下,纪子灵觉得头脑怎么都清醒不起来。

    先生多半也是知道,自己教太子殿下也教不了几天,再加上夏季酷暑难耐,语气很是应付,纪子灵刚想提问什么,多半是被一个眼神瞪回来,要么是刚提问了一半就被不耐烦的打断了。

    纪子灵觉得昏昏沉沉的,又不能打断先生教书,悄悄掐了自己几次没什么用,身体又疲倦的不得了,索性用手支撑着脑袋,索性撑一会儿。

    结果刚撑上,那个一直沉浸在书中的先生戒尺便重重地敲下来,纪子灵在脑后的剧痛中猛地清醒过来。

    先生恨铁不成钢地说:“殿下如此不思进取,读了一点书便目中无人!就没想过王上该多失望吗!”

    纪子灵木然地抬起头,先生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位太子殿下再怎么不成器,王上也不会失望,说不定反而更满意,随即声音又提高了:“臣自知见识浅薄,却也知道天地君亲师的道理,太子如此作为,便是顶着掉脑袋的风险,臣也要问,太子以为此举堪配太子之位吗!”

    纪子灵低了低头,知道这时候若是他不肯示弱一些,只怕训诫几个时辰也不会停,此时低头做愧疚反思状,往往会令人满意许多。

    先生又讲了一番道理后,觉得似乎这位殿下有悔过之心,随即稍停片刻,觉得留点时间给殿下反思为妙。此时侍女姽婳端了茶水来,替先生润喉。

    纪子灵倒没有在反思,只是近乎木然地想着,既然“晓之以理”结束了,接下来自然是

    “臣这话说的失礼,话不好听,但总是该说的,王后娘娘不是唐人,在中宫立足本就是诸多艰难,这些年所受的苦楚,臣不多说,殿下难道还不知道吗,王后娘娘所求,无非就是殿下出人头地,有朝一日得了王上青睐,王后也能过几天好日子,若是殿下不肯上进,王后娘娘怎么办,殿下怎能如此自私,不为王后娘娘考虑考虑?”

    其实这话纪子灵听过无数遍了,无论是哪个先生,想让他上进,往往不是拿太子之位就是拿母后,太子之位他早就不在乎了,但他没法不在乎母后。

    每每被人提起,都是不受控制的难受和酸涩,就连沉默都没法遮掩。

    “太子殿下说是不是?”先生却不肯让步,非要打破他的沉默,听他哑着嗓子的一句:“学生受教。”才心满意足。

    今日来了这么一段,下学的时间自然晚了些,纪子灵反反复复地想着日间的东西,又一边期待着若是明天父王就把这个先生换走,想不就不会检查了,却又想着若是没换走怎么办,于是一路上就胡思乱想着回到宫中。

    “见过母后。”纪子灵道,母后坐在床榻上,一旁是未完成的绣品,纪子灵知道近些年来宫中克扣中宫的份例越发的严重,以至于母亲都不得不偷偷绣些东西卖出去,母后紧紧蹙着眉,一旁的小宫女看着像是个新面孔,替她处理手上的伤口,想必是刺绣时不小心留下的。

    王后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例行公事地问道:“今日学的如何。”

    “尚好。”

    姽婳却开口道:“今日殿下在听学时打瞌睡,被先生训斥了一顿。”

    一阵沉默。

    似乎是小宫女下手重了些,王后猛地抽了一口气,用尚好的那只手掴去:“废物!”

    小宫女哭哭啼啼地跪着叫恕罪,一旁姽婳和纪子灵也不敢站着,连忙跪下。

    “滚出去!”王后气到,见小宫女匆忙退出去,似乎想起什么一样悲从中来,靠在床榻旁,泪水止不住地流,“也不必治什么手了,废了才好,废了你们才高兴,一个两个,都盼着本宫早点死,早点死了,你们才高兴,终于可以捡个高枝儿飞了,就没人管你们了。”

    “王后娘娘!”姽婳哭着道,“奴婢绝对没有这个心思,奴婢一心一意都是王后娘娘,哪有什么高枝儿啊?”

    纪子灵知道,若是这时候说点好听的,才是为人子的正道,可平日里学的诸多言辞,似乎都卡在喉咙那儿,什么也说不出来。

    “本宫是做错了什么,养了这样一个白眼狼!”王后哭的更凶,看到绣了一半的帕子,更是悲从中来,拿了剪子绞了个粉碎,将碎掉的帕子一扔,“就和你爹一样!”

    姽婳哭着去按王后手里的剪子,生怕王后做出什么傻事来:“王后娘娘息怒啊,殿下还小不懂事,不必为了这事伤了自己的身子,未来日子还长啊!”

    纪子灵只是有点木然等着这一切结束,他明白母后只是太累了,总要发泄一下,平日里她不是这样,也不比平日,这一阵子过去就好了。

    “这些年我身边就姽婳一个留住了的,都派去照顾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可还有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说出来!”王后道,“如今宫中宴会,本宫是去都不敢去,去了必然会被那些贵妇夫人们耻笑,难道不是为了你的前途?如今你又是这番不思进取的样子,周丞相家的长子不过长你两岁,前日写的文章都得了庄先生的夸赞,你如何就不能?”语罢哭得泣不成声。

    姽婳轻声安慰着,纪子灵也不怎么好受,但他不敢表现出来,上次表现出来,掉了几滴眼泪,得的不是息事宁人,而是王后变本加厉的一句“难道说错了?还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冤情了?”后来纪子灵渐渐明白大抵母后只是感伤自己的命运,他什么反应,其实不打紧了。

    姽婳素来是懂王后的心思的,安慰了几句,渐渐平复了下来,王后恨恨地道:“以后你便跟在太子身边,若是再做这半死不死的样子,你只告诉我,那儿做的不对了,你也只告诉我,既是没有父亲管束他,趁着本宫还管的了,好歹教导几年,来日走了我也讨个问心无愧。”

    姽婳连忙称是。

    纪子灵知道这是结束的意思了,告了退,以往这样的一天,他往往会很疲惫,如今却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疲惫。

    大约是习惯了。

    夏季里的树木葱茏,枝叶繁茂,但在夜里看,却颇为可怖阴冷。

    中宫的树已是不知多少年了,树干要几人合抱才成,纪子灵在夜里看着窗外的一根颇为粗壮的树干,忽然想——

    它能不能禁得起一个人的重量?

    “天字三阶的,起来吃东西!”

    纪子灵猛然惊醒,四下环望,一角堆起的破草席入了眼,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倒想起陈年旧事来,随即笑笑,果然在这个地方,也梦不见什么好事。当年没觉得多么愤恨的事情,倒是梦境里添油加醋了些。

    不过梦见故人,已经颇为惊喜。

    狱卒见人见得多了,这地方什么人没有,别说只是轻笑,隔壁还有一个发了疯成天大笑不止的呢,狱卒看着那人身下和草席上的大片血迹,难得唏嘘一声,将手中的饭食扔进去,听说这个人还是个哪家的公子,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被关到这儿来,还特意嘱咐让人“照顾”一下,不要留伤,狱卒倒是很惊讶就这样,这个“公子”还没疯。

    这些贵人们进来,通常先是大吼大叫着说自己无罪,放他出去,然后是寻死觅活,不堪受辱,若是这个时候死了,就死了,没死的,就是变得疯疯癫癫,届时若此人还有价值,兴许还能继续关着,若没有价值了——那就得不幸撞死在牢狱里了。

    通常这个过程是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没有更长的了。像纪子灵这样,进来之后什么也不说,每日只是沉默着的才是稀罕。

    不过兴致也就到此为止了,反正最多的的的的三个月以后就结束了,这些人也用不上这么久,狱卒转身打算离开。

    “你昨日没来送饭。”那位“公子”道。

    狱卒颇为不耐地说:“昨日不是我当差,想必是昨日当差的人忘了,一天而已。”

    那人没再说话了。

    汤汤水水是填不饱肚子的,另一个馒头也不知放了多久,坚硬的咬不动,但好歹是能垫垫肚子的。

    其实前天也没来,大前天来没来就不记得了。

    纪子灵强迫自己想办法,长风即使送了信,也需要时间。

    现在纪子灵最没有的就是时间。

    从他被从江海居带出来,直接关进不知道哪儿的牢房,就明白这件事情根本不是什么有了新证据,既没有人来让他解释,也没有人问他什么真相。

    摆明了就是要晾着他,逼着他自己出了什么“畏罪自杀”或者“暴病天牢。”

    或者,依着那个人的手段,“畏罪发疯”为未可知。

    纪子灵的胃里某种抽搐似的疼痛,等这一阵过去了,强迫自己继续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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