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六)
霜风(六)
对于林夫子,纪子灵一向觉得,在林家这种家族里,做成一个纯粹的闲人与文人,也真是不容易了。
但林夫子真的就是每日来学宫讲讲书,对于各国历史时政,直接避开不谈,多半是儒家经典,劝人向善,关心百姓,再不就是诗歌词赋。
结果今儿个刚到学宫,就发现里面安静的很,不似平时,林夫子没来前吵吵嚷嚷的,本以为今儿个是林夫子来的早,发现主座坐的不是林夫子,而是林相。
就算林相没穿朝服,就是一身富家翁的打扮,但位极人臣多年,气质自然与闲散的经筵夫子不同,下面别说吵吵闹闹了,恨不得憋着气,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结果见二人进来,林相抬了抬头:“人都来了,我们开始吧。”
所有人看着那空了一半的位置不敢说话。
纪子灵小声问前座的人:“怎么回事?”
“每年的今天林夫子亡妻的忌日,他都不来,找林相代替。”
“肃静。”林相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句,却让前面那人瞬间回头差点儿跪下。
行吧,本来就是跪坐着的。
“今儿讲个故事,”林相说话慢悠悠的,相传有种动物叫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有只鹰,得了只腐烂的老鼠,看见凤凰经过,仰而视之曰:‘吓!’”说着放下手里的书卷,抬头看了一眼下面的众人,“这故事林夫子给你们讲过吗?”
讲过也没人敢说啊。
结果就听一声熟悉的“讲过啊!”登时所有人用钦佩的目光看着文徵。
“嗯,说的什么道理?”林相也没生气。
“人各有志什么的,记不太清了。”
“也没错儿。”林相道,“所以人各有志做何解?”
下面没人说话了。
“鹰为何要恐吓凤凰?”林相道。
“以为凤凰要抢他的老鼠。”有人说道。
“凤凰会抢腐鼠么?”
“不会啊,但鹰又不知道。”
“是啊,鹰又不知道。”林相道,“倘若凤凰以为,鹰是在挑衅,反手抓伤了鹰,是谁的错?”
又没人说话了。
“倘使这情景放到现实,大部分人到底是鹰而非凤凰,有一只腐鼠,敝帚自珍,当个宝贝,觉得所有人都要抢他的东西,结果被别人误会挑衅,被抓伤东西又被抢走,随后哀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人各有志?”林相道,“不是志向各不同,是心思各不同。”
谁也没敢说话,怎么好好的一节课,被林相上的这么诡异?
“没有人有什么问题吗?”林相皱眉。
“按林相所说,岂不是世间没人可信?”衍之道。
“恰恰相反。”林相道,“我想讲的是,人各有志,你不信人,便没人可信。”林相站起身,“好了,这也是许多年前,一位故人所讲,今日也是触景生情,今日也算给你们放假了。”林相说着走向门口,“人来的也不全,走吧。”
随后刚走到门口,看见就一堆人站在门外,想必是平日里迟到的人,今儿是连进去都不敢了,战战兢兢地看着林相从学宫里走出来,林相歪歪头:“来了怎么不进去?”
众学子支支吾吾地没出声,好在林相也没有多问,转头就出去了。
总之,这么一堂有点诡异的课也算结束了,明日,想必又是一切照常。
纪子灵坐在坐席上,静静听着窗外偶尔的一两声雀儿的叫声。
无所信,便无可信吗?
和他从小到大听到的都不太一样。
但似乎……不是错的。
待宫里渐渐有了新年的气氛,学宫那边也终于不用去了,临近新年,宫里的红色洒金的缎子直挂到质子宫这边,假山盆景,宫灯窗花,不可一一而足,纪子灵感叹打入冬以来,宫里的各式宴席少了不少,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呢。
今年太子加冠,宫宴冀王有意让范煜操办,王后出乎意料的没有反对,范昀也索性做个闲人,不想让内务府三天两头的过去问他的意见,届时惹的范煜不高兴,就躲到二人这儿来了。
这日二人正议论宫中奢侈,各地年俗,秋月报范昀来了,“这还叫奢侈?”范昀道,“曹贵人,你们有印象吗?”
“怎么没有,不是刚刚给冀王生了一个女儿,得宠的很?”文徵道。
“曹贵人说冬季净是白雪,雪景看多了,却也单调得很,想念春日里的海棠芭蕉。”范昀道,“你猜,父王做了什么?”
“怎么,给她从南边儿买了多少海棠芭蕉,放在她宫里?”文徵道。
“呵,父王本来是想的,结果第一批运过去的芭蕉海棠,没过两天枯萎了,曹贵人看着一地萎花儿,又是一番哭闹。”范昀道,“于是父王命人用最薄最细的绢纱,请了越国做宫花的名匠,给她做了一个院子的绢花儿。”
纪子灵有些惊讶,他印象里,绢花儿都是按只赏赐的,一个院子?他没概念那到底是多少钱。
“差不多,够宫里办一个七夕宴会的开销了。”文徵道。
“为这事儿,王兄那个脾气,直接骂了她一通,明里暗里的克扣了她的月奉,弄的父王很是不悦。”
文徵忍不住道:“也就他敢了。”
“宫花儿也就罢了,要作只管作去,这两天,又天天哭着要见她女儿,今天梦见她女儿落水了,明天梦见生病了,弄的母后虐待了曦儿似的。”范昀道,“这两天天天往母后那儿跑,我听着哭哭啼啼的就烦,父王怎么喜欢这样儿的?”
纪子灵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带着些淡淡的嘲讽:“大抵男子都喜欢柔弱可怜的女子,想做什么事,跑到跟前梨花带雨的哭一通,别说是三千宫花儿,就是江山万里,王朝国祚也不要了。”
“这话说的也忒绝对了吧。”文徵挑了块儿片儿糕吃。
“倘使你位高权重,周围之人,皆不知善恶忠奸,各有各的心思,各谋各的利益,唯有一女子,美丽孤单可怜,知冷知热,只一心依靠你,帮助你,先不说能否帮得上忙,就是帮不上忙,想必你也难以拒绝。”纪子灵道,“大抵红颜祸水,就是这么来的,不怪女子柔弱,怪的是王侯将相,都吃这么一口儿。”
文徵皱眉,似乎在仔细想纪子灵说的话忽然道“咦”了一声。
“怎么,想通了?”范昀道。
“好像还真的是哎,但我有个疑问。”文徵道:“那这干嘛非得是女的?”
“嗯?”纪子灵有点儿懵。
“孤单可怜,知我懂我,靠我助我,吸引我的又不是那人哭得怎么个梨花带雨,我怜的是那人的样子,惜的是助我的才华,爱的是对我好的心思。”文徵道,“真是如此,别说三千宫花儿了,天下都拱手让了也无所谓。”
纪子灵对上文徵难得认真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随即把头转开,开口道:“反正你也没有那‘位高权重’怎么胡诌,也没人管你。”
“怎么就胡诌了?”文徵似乎有点急了。
范昀咳了一声:“怎么说着说着,还说到这儿来了?不是好好说着曹贵人呢么……”
结果文徵忽然示意他们停下,禁声听了一会儿:“你们有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叫声儿。”
范昀道:“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孩子和女子的哭叫声。”
“不是,是真的。”文徵皱皱眉,又听了一会儿,“往我们这边儿走呢。”文徵道。
纪子灵和范昀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渐渐能听见宫女们匆匆的脚步声和安慰声,和一个尖利的孩子的哭声,范昀无奈地摊摊手:“那个小祖宗竟然追到这儿来了,说着起身迎了出去。”
随即就看见七八个侍女跟着,前头的那个怀里抱了个小姑娘,一见范昀出来,呼呼啦啦地跪了一地:“殿下。”
范昀也不是个爱排场的,平日里来找二人,也都是只带着冬荣。学宫停了,各个院子里的质子正闲得慌,听一边儿有动静,其他院子里的人纷纷探头出来看,弄的范昀尴不尴尬。
“小殿下今儿自打殿下走了就哭个不停,奴婢怎么劝也劝不住,把王后娘娘弄的烦了,让奴婢抱着小殿下来找殿下来。”打头抱着孩子的宫女道,“王后娘娘说一切以小公主为重。”
“云霓姑姑快起来。”范昀道,“母后怎么把你也派来了?母后那没问题吗?”
“王后娘娘说,小殿下没事,她就没事。”云霓道,“倘若小殿下一直哭个不停,王上和曹娘娘责罚下来,谁也担不起的。”
不想小公主见了范昀,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怎的,哭声竟然真的也渐渐歇了,只是哼唧着伸个手要范昀抱。
自打文徵说听见孩子的声音,纪子灵就看着他的脸色没好过,范昀刚把孩子抱起来,就听文徵冷冷的说:“你若要哄孩子,别跟我们这儿,我听着就烦。”
“你怎么就烦了,一会儿就睡了。”纪子灵道。
“闹腾。”文徵看着范昀,“你这是做了什么?怎么还赖上你了?”
纪子灵表示爱莫能助了。一旁的云霓姑姑赔着笑道:“想必殿下与小殿下到底是亲兄妹,有那个缘,旁人羡慕不来的。”
“要羡慕你们羡慕去,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文徵向来对宫里的人没什么好气。
“行吧,我带着她也不好在这多呆。明儿个新春宫宴见。”范昀道。
“宫宴见?往年不都是往各个府上送菜吗?怎么今年还要邀请我们去不成?”文徵道。
“今年命妇入宫给王后请安,你母后说想见你一面,又不好让你进后宫见。”范昀道,“主要是赶上父王要封公主,索性就在微澜殿大宴,请了朝臣了。”
纪子灵记得这位小殿下洗三和百天的时候,就已经摆过两次大宴了,受封再来一次,知道的,知道是个公主,不知道的以为是太子呢。
“那还得多谢她了。”文徵道,“我在邯郸这么多年,还第一次吃宫里的新春宴,竟然是托了这她的福。”文徵带着不耐道,“你快顾着她去吧。”
范昀一走,文徵道:“我母后回来了?什么时候?”
长宁道:“特意年前从别苑赶回来了。”
“那郑旭从边疆回来了?”文徵道。
长宁的神色凝重了些:“没有。”
“还没打完,不是都停了吗?”纪子灵道,“我记得武安侯去了不久,就说柔然已经退了呀。”
“那也不能说是我们就赢了。”文徵道,“兴许柔然退了,只是缓兵之计。兴许只是因为他们受不了夏天南边儿的气候。”
“那唐国呢?你可有听说唐国的消息?”纪子灵道。
“听说打入了冬以来,柔然又开始不安分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没听说,怕什么,能打他第一次就能打第二次。”文徵道。
纪子灵一时觉得实在有些可笑,从前北边没什么灾难,中原和柔然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连续两年,柔然人无灾而南下,北方战事频频吃紧,而邯郸王宫里,想的竟然都是宫宴,公主的册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