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碎玉（五）
碎玉（五）
如今林夫子是冀国当朝林丞相的弟弟，少时诵诗书，就在邯郸有才子之名，不过对仕途没什么兴趣，领了个太傅的闲职，中途也因为发妻病故辞了，时不时当当冀王的经筵日讲，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答应来学宫讲学，又重新领了官职。
学宫既然是专门为贵族子弟和文人修的，自然讲究个风流雅致，选在王宫御花园前的一块地方，修在一个庭院内，之中山石流水，亭台花木，四时景色各不同，说是方便文人吟诗会友，流觞宴饮。但到底这地方出了多少文士诗人不知道，仿照这儿建造园林的倒是不少。
为了防止不必要的人情交往，纪子灵特意掐着最后走进学宫，挑了最后面空着的一张坐席，尽管这样依然能看见前面几排有人回头，随后又指点着相互说些什么。纪子灵不想猜测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但被人指指点点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稀罕物。
范昀和范煜坐在最前排，倒不是来的早，多半是给他们留的位置，范昀朝他打了个招呼，范煜只是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多半是为了他把云德弄走的事情不高兴。范煜后面坐着衍之，见到纪子灵温和地笑笑。
其实这事后来纪子灵也思索了许久，这事儿到底是做的太莽撞了，赶走一个云德，指不定还有风德雨德，不能明着送过来，指不定暗中安排进来人，倒不如想个更好的办法。
好在没一会儿，林夫子慢悠悠地走进来，也没看他，只问了一句：“上次讲到哪儿了？”
“君子不器。”下面有个人喊道，“还写了文章来着。”
“嗯，下学交给我看看。”林夫子道，“那今儿就换本书讲讲，我们讲《尚书》。”
下面一阵叹气，纪子灵觉得，不管林夫子说今儿讲什么，下面都会是一片叹气。
但叹气归叹气，林夫子开始讲的时候，却没人再说话了，纪子灵还是第一次同这么多人一起听课。往常在唐国父王会请太傅，虽然没多久就要换一个。
太傅只教他一个人，虽然各个人不一样，但好歹也是有问有答，听夫子讲课即使有不懂的，也没法儿直接问。
刚下了学，纪子灵正收拾东西，云德走了，新人还没来，以至于整个学堂就他一个人是自己来的，别人都是跟着一个甚至两个书童。
“纪公子？”前面的人回过头，笑呵呵地问，“感觉怎么样？”
纪子灵加快收拾东西的速度：“还好，夫子讲的还比较清楚，有些还不明白，等下我去问问。”
前面那人一愣，笑起来：“谁问学堂啊，你居然还听了？听说文徵第一天就把你弄的发热了？”
纪子灵皱皱眉：“不关文公子的事，是我自己冻的。”
纪子灵也想不明白这句话怎么就好笑了，前面那人连着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听的人也一起笑着，纪子灵一皱眉，刚想说什么，忽然就见一卷书准确地飞到前面那人的头上，文徵直接拦在他面前：“少在他面前瞎扯那些有的没的，就你知道的多。”
“不是，就问问，这么护着啊，范太子都没这……”
“闭上你的嘴，再在他面前瞎扯，拔了你的舌头。”文徵直接拉着他，“回去，别理他们。”
长宁也誊出手帮忙收拾，纪子灵低低地“哦”了一声，本来想说还有点问题想问问夫子的，文徵像赶人一样的催着他，看样子似乎也不太方便了。
回去的路上，纪子灵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犹豫着问出来：“我今儿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就是……别人问你发热的原因，你就说是不适应邯郸，水土不服。”
“这有什么好笑的？”纪子灵道。
“所以说，他们无聊，质子府一天到晚也没什么新鲜事，来个新人，都能咋呼半年，你别管他们，他们没了兴致，自然也就不说了。”文徵说道，“你长大就知道了。”
“说的你多大似的。”纪子灵忍不住回了一句。
文徵问道：“你哪年的生辰？”
“庚辰。”
“庚辰？”文徵似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比我长一岁？不像啊。”
纪子灵随口道：“哪里不像了。”
文徵没说话，默默地朝他移了两步。
“何事？”
文徵又朝他移了两步，到了一个纪子灵觉得有点尴尬的距离，强忍着没往后退，文徵低头看着纪子灵，不语。
纪子灵涨红了脸推开他：“我长的晚而已。”
“想必是唐国的水土真不养人，不关你的事。”文徵大笑着退开。忽而听见远远的一声：“表兄——”回头望去，见二人疾步向这边走来，为首的着深色丝衣，只是衣裳上又是明绣又是暗纹，文人气质没几分，反倒显得俗气了，身后是两个小厮，拎着抱着一大堆东西，气喘吁吁地跟着。
文徵停下脚步，那人趋步上前，气息还有些：“见，见过表兄，纪公子。”
纪子灵回了礼，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文徵挑挑眉：“何事这么急？”
“表，表兄，走得也忒快了些。”说着把旁边人手里抱着的一个包裹，“有人送给父亲一张松风琴，表兄你也知道，安昌伯府一堆粗人，哪有会弹这个的，想着表兄是风雅之人，应当喜欢，爹特意嘱咐我将琴送来。”
风……雅之人……
纪子灵反复告诉自己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文徵也没打开包裹看：“成吧，舅舅有心了。”
“这是上次表兄提着要带的东西，今年的岩茶还没下来，就拿了去年的。到时候新的下来了，再给表兄送来。”说着拿了一个提盒东西给了文徵，“那就不打扰表兄了。”
待回了文徵那儿，文徵把琴往桌上一放：“送你了。”
“这是什么道理？”
“我又不会弹琴，这东西不应该是你们这样的文人喜欢？”
“我何时说过会弹琴了？”纪子灵打开包裹，里面仔细地用棉花垫了几层，仔细端详了一遍，琴铭“松风”，样子挺新的，表面光滑，纪子灵只记得母亲说过，名琴皆有断纹，声音如何，纪子灵只觉得有点怪异，具体怎样，他一向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你不会？”文徵似乎是有点惊讶，“我见范昀衍之都喜欢，就是范煜也会弄两下，以为你也会呢。”
“我又没学过，自然不会。”纪子灵把琴重新包好。
“我是不喜欢，当初学的时候一天弄坏一把，索性就不逼我了。”文徵道，“你不学，没道理啊，说起来你既没学剑术，又没学琴，唐国都教你什么了？”
“父王请的太傅每隔几个月就换一次，教的也各不相同，诸子百家，士农工商，什么都学一点，也都没学的精。”
“老换干嘛？”
纪子灵笑笑：“想必是想我多学些。”总不能说父王害怕太傅与他关系密切，届时养成太子势力吧。
文徵没再多问：“可惜了，留他吃灰去了。”说着又打开另一个提盒，第一层是几件点心，纪子灵估计也是甜腻的难受那种，第二层是几个小罐子，贴了几个签，分别写着“翠芽”“白眉”“云峰”“肉桂”之类，还有几块小茶饼，一块是“六堡”，一块写着“熟普”。第三层则是大一些的瓷罐儿，里面是些糖渍梅子之类的果脯，外加一小坛封好的酒，没写是什么。
纪子灵不好甜的，倒是那一堆茶罐茶饼引了他的兴致，他一一看一遍：“你的茶喝的倒多。”
“我不好喝茶，这质子府也没存茶叶，又不知道你的口味，就让舅舅都送一点儿了。”
“这么多种？不好弄吧，想必费了心思了。”
“不至于，邯郸茶贸繁盛，种类也多，而且我舅舅一家武人也不爱喝茶，估计别人送的茶叶，多名贵也都是在柜子里吃灰。”文徵把二层一并给他，“你且拿去喝，喜欢哪个下次告诉我。”
“谢过……”
“得得得，这院子里总共就俩人。”文徵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今儿林夫子留了什么题目来着。”
纪子灵叹了口气：“知道了。”
纪子灵看着文徵兴冲冲地一个一个罐子里尝：“你平时也是由你的……表弟带东西？”
“郑旭啊，那倒不是，平日里一般和长宁说，长宁去安昌伯府帮我拿回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送。”文徵道。
“那你让长宁去要这些点心蜜饯了？”
长宁回道：“回公子，没，只让去问茶叶。”
纪子灵想了一会儿，看着那把琴，伸手拎了拎，刚刚放在石桌上没感觉，拎起来才感觉到，重的怪异，纪子灵打开包裹，把琴拿出来，晃了一下，有木石碰撞的声音，文徵也愣了一下：“里面有东西？”
纪子灵把琴翻过来，后面寻了条缝隙，一下子给拉开，里面赫然是一把同琴身差不多长的剑，文徵拿出剑来，刚刚拔出鞘，便脱口而出：“好剑。”文徵对剑的兴趣显然比琴大多了，“怎么看出来琴里有东西？”
“猜的，其他东西都是对你的口味送的，没道理送个明显你用不上的琴。”
“要直接送剑，恐怕带不进王宫。”文徵似乎终于觉得奇怪了：“他们忽然送我这些干什么。”
“雍国要来人了？”纪子灵随口道，要么就是安昌伯要害你个私藏兵器的罪。
“没听说啊。”文徵拿着剑反复欣赏着，插回剑鞘里，收到一旁，纪子灵不太清楚剑的好坏，扫了一眼，花纹古朴简单，其他的也看不出来什么。
“总之，应该是好事。”纪子灵道，若不是他要害你，至少是让安昌伯府能动摇的好事。
次日，文徵刚刚同纪子灵从学堂回来，就见有人匆匆来报：“雍国永安侯至邯郸，请雍太子一叙。”
雍太子？
纪子灵还没等说什么，文徵却忽然有点慌似的：“那，那我父……”
“新王亲自封的太子。”报信的人笑眯眯地说，“太子殿下，请。”
文徵显然松了口气，看了一眼长宁，长宁迅速上前去，塞给那人一个小荷包：“殿下的一点体恤，莫要推辞才是。”
那人笑着接了，纪子灵道：“去吧，明儿的文章你不必担心。”
文徵自然是高兴的。纪子灵却隐隐觉得，事情未必真的有想象的那么向好。
但只怕现在他说什么，文徵也听不进去。
不过，这事和他没多大关系，他上个什么心，倒不如想办法怎么能把两篇文章写的截然不同，瞒过林夫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