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碎玉(四)
碎玉(四)
开了春儿,邯郸比蓟京暖和的快多了,不像蓟京的春天,今儿刚暖和点,明儿就下雪。
纪子灵病刚好,就赶上学宫旬休,课也停了,本来想去看看那位当世名儒的想法也得搁置两天,倒也不急,在邯郸的日子还多,迟早能见上。
学宫旬休,文徵的师傅那个叫“严伯”的人大约是不休息的,起码昨天天刚亮准时他依然过来监督文徵,往往他一来,就是满院子的刀光剑影,纪子灵本来睡的就浅,也就醒了。
每次文徵感叹他醒的真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当然还有其他不适应的地方,比如纪子灵从小被教导的都是用饭时不可过急,过急则与街头快饿死的乞儿无异,也不可与他人同桌时,他人饭毕独自一人留在桌上吃个不停。但文徵每天一大早就起来习武,随后一早上去听学,时间紧,胃口不错,不会有细嚼慢咽的心情,于是纪子灵要把“不可过急”和“不可留桌”这两件事结合起来就有点麻烦了,通常都是他还没动几口,文徵吃完了,下桌,他也跟着,导致纪子灵长期处于饥饿状态。
质子府送饭又一向是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送,而不是一个人一个人的送,文徵没提出分开吃,他也不好直接说,弄的他好像很矫情似的,
总得来说,除了以上的种种不满意,他的日子过的不错。
如果真的还有什么纪子灵放心不下的地方,大概就是——云德。
文徵虽然上次说过一次,但显然没有把“调走云德”这个事情付诸实施,倒不是他现在下定决心站在二王子和文徵这一党,同太子那边儿彻底撕破脸,但总留个眼线,监视他也好,拉拢他也好,总归是让纪子灵浑身不自在。
只可惜,他不自在没什么用,这院子里又不归他做主。
原本他想借着范昀的手赶走云德,但这两天相处下来,纪子灵倒觉得文徵或许是个更好选择。一来范昀不常来,要等他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呢,二来似乎文徵这个人在这儿还是有点权力的,而且,怎么看文徵都要比范昀好说话。
文徵正穿着一身单衣在院子里练剑,大约习武之人听力要好些,纪子灵自认为动静很小,但刚推开窗就迎上正朝这边走文徵,一手拿汗巾擦着汗,一手把在窗棂上:“刚听见你醒了,要不要一起来?”
纪子灵连忙摇头,扫视了一下周围,好像院子里只有文徵一个人,随口道:“严伯今儿不在?”
“他有任务呢,哪能天天闲着陪我。”文徵道,“真不一起吗,你那个身体……”
“习武要打小来,现在连什么也晚了。”纪子灵道。
“那倒是,而且夏三伏冬三九的,你坚持不了几天就得倒了。”文徵说着,“对了,你读过《论语》没?”
“在唐国时有个太傅讲过,只是没讲多深……”
“我就觉得你肯定读过,你一看就是读过的样子啊,来来来,帮我写个东西……”文徵道,“旬休都快结束了,我也没憋出来。”
“什么?”
“林夫子给的题目就是‘君子不器’,我哪知道写什么。”
“林夫子没给你们讲吗?”纪子灵说道,“这题目也不像是刻意刁难你们啊。”
“讲了,但如果所有人都按照他讲的写,他留这个文章做什么?”文徵往窗棂上一靠,“他说要写自己的看法,我要是有自己的看法,还能写出一篇让他满意的文章来,我不如直接去教书,我还听他叽歪一节课,好没道理。”
“你哪那么多歪理?”纪子灵笑笑,“我要给你写了……”
“停停停,先说好,别给我讲什么大道理。”
纪子灵摊摊手:“我怎么模仿你的笔迹,怎么模仿你的文风,这些内行人一看便知。”
“这你放心,我就压根没交过。”文徵道,“要不是最近他老往安昌伯府和严伯那儿告状,我才懒得理他。”
对于这个问题,纪子灵很纠结,毕竟他实在想不到有人会向认识了没几天的人提出这个请求,而且这种事情有了一次就一定有第二次,只怕他以后得长期给他写下去。
但说到底自己这个状态算是寄人篱下,直接否认显然对未来不知道多少日子的相处不利,况且,纪子灵到底不爱欠人人情。
还没等他给出一个回复,长宁那边通报了安昌伯府的什么事,文徵匆匆丢下一句:“你先想着啊。”随后一边披衣服一边和长宁说着什么。
纪子灵啊不得不感叹一下习武之人果然身体好,他还没把披风脱下来,这边已经一大早穿着单衣练剑了。
“公子现在洗漱吗?”云德的声音从门外传过来,纪子灵忽然想到,文徵这打岔打的,他又忘了把云德调走的事情了。
纪子灵道:“进来吧。”
“今儿早点太子那边送了枣泥馅儿的山药糕,想是纪公子大病初愈好好养养,补气血。”
纪子灵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谁人会喜欢落个“体弱多病”的名儿,他不过是病了一场,怎么弄的像是个被风一吹还碎了的瓷人儿似的。大病初愈……这话说的他以为自己差点死了。
但说是太子送的,纪子灵又不好直接驳了他的面子,尝了一口那个山药糕,甜的都有点腻人,顿时心情更不好了。
甜成这样又补什么气血,这是真把他当女人了吗?又联想到那位太子见了面就送带钩的轻佻之举,云德还在一旁不停的讲太子多体贴,更是觉得受到了羞辱,吃了两口粥就下了桌。
文徵不到中午就回来了,根据这几天的观察,文徵的中饭更爱在庭院内用,最好还有一壶酒,刚开始的两天还照顾着他不能受风在屋里吃,后面就直接搬到外面了,按他的话就是屋里吃闷得慌。
而且,每到这个时候文徵的心情会不错,不过今天看到桌上,他似乎皱了皱眉,“衍之说了今天会送枣泥馅儿的山药糕来的,怎么没有?”
敢情那山药糕根本不是给他的?
“那东西被错拿给我了,等一下给你送回去。”
“啊,不用了,你要喜欢就留你那儿吧,想吃再让衍之送就是了。”
纪子灵道,“甜的很,我就吃了一块,我吃不惯这边的点心。”
“甜吗?我觉得还正常啊,平日里王宫的点心太淡,特意让衍之做的。”
纪子灵大概知道那盘豆黄和今早的山药糕那如出一辙的甜腻是怎么回事了。
纪子灵也不好接着说云德自作多情说那是太子送来给他的,而且今天还有其他重要的事,于是似是无意地问道:“这江海居的守卫如何?”
“挺好的吧,和王宫一个配置本来每个院子里都应该派两个侍卫的,我嫌一天到晚门口杵着两个人难受,就打发走了。”文徵放下筷子,拿起酒杯,“量也不会有哪个没眼力价儿的偷进我这儿来,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你不放心?”
“倒不是这个……”纪子灵顿了一顿看着长宁和云德,有些犹豫。
“行了行了你们下去忙吧,这儿不用你们。”文徵直接赶人,云德和长宁唱了诺下去,纪子灵拿出范煜的那枚带钩,有些似是无意地开了口,“今儿早上一起来,就看见我身旁放了这个,又不是我的东西,以为半夜进了人,不小心留下的。”
文徵顿了一下,拿起那枚带钩端详了一下,随后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纪子灵。
纪子灵内心也是有点慌的,根据他这几天的观察,文徵不像是个心思重的人,他这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难不成这儿进了外人。”
文徵把那枚带钩放到桌上:“不会。”
“那可能是云……”纪子灵连忙停下,“可能是我记错……”
“想必是云德做的。”文徵似乎有些掩不住的笑意,“明儿,不,今儿我就把他调走,从安昌伯府给你调人,或者把长宁拨给你,你用着能放心点吗?”
“不用麻烦……”
文徵连忙说:“不不不,不麻烦不麻烦。”文徵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你知道范煜以带钩相赠是什么意思吗?”
不是想拉拢就是想羞辱呗。纪子灵还是组织了一下,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意思。
文徵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似乎开始回想什么:“所以你那时候……”
“可是我误会了……”
“不不,你没误会,没误会,是不是你觉得,范昀和我,范煜和衍之,是一样的关系。”
“兴许有所不同?”纪子灵觉得虽然轻易地达成了自己的目标,但文徵的态度让他觉得很受轻视。
文徵强忍着笑:“是不太一样。”
纪子灵没接话,打算具体听他的解释,没想到文徵竟然依然只是笑,“你长大就知道了。”
长大?所以这是什么不可说的关系?文徵显然没和他差多少啊。
“过两天你去听学,可能会遇见一些很纨绔子弟,和你说些有的没的,你别往心里去,就当没听见就是了。”
这怎么还关心上这个了?
“还有,过两天宫里花朝宴,想必会请我们,届时人多,他们的话,你也不必理会。”
纪子灵颇为敷衍地“嗯”着,满脑子都是他们到底是什么他不能知道的关系。
“这带钩先交给我吧,你等等。”文徵跑回屋里去,拿了另一块玉带钩,“这个你收着,以后你带这个,是拉拢的意思。”
纪子灵有点别扭,送个其他东西不好吗?非得是带钩?但文徵都直接说了是拉拢,纪子灵也不好再给摔了。
“以后你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说就行,这冀国排不上名号,但院子里我好歹算是半个主人。”
纪子灵依然是有点麻木的“嗯”,文徵想着估计他也没听进去,叹了口气,朝他摆摆手:“还有,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
纪子灵凑了凑,就听见文徵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这些人啊……从来没有两块一样的带钩。”
纪子灵忽然觉得冷汗直接从脊背上冒了出来,迅速拉开和文徵的距离,有点戒备的看着他,文徵还是笑眯眯的样子:“记得我的文章,明天要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