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写表
我们到家后,家里做的第一件事其实并不是吃饭,而是匆匆忙忙地去家门口放了个鞭炮,完成今日的最后一个春节礼数——“封门”。当我洗完澡出来加入饭桌之后,一家才在有说有笑的热闹中吃了饭。虽然期间我父亲依旧一言不发,不知道他是天生的对亲情感到淡漠,还是只是对母亲家里人冷漠,但早已司空见惯的我,对此自然是当作视而不见,继续吃我的饭。
通常来说,家家户户在饭后基本就是合家欢聚一起看春晚的温馨时光了,不过我对近几年的春晚可以说是没有丝毫的好感,所以一个人回了房间刷手机。可能由于我本身就是艺术生,所以对“艺术”质量太过刻薄也说不定,反正我是实在看不上这种喊口号式的“教育性”节目。毕竟在我眼中,所谓政治正确的标准并不是唱赞歌、说好话,甚至是试图用这种方式“教化”民众,反而应该是说实话,反映民生,与民同乐才对。就好比以前在春晚能看到赵本山的小品《卖拐》、《卖车》,若我所料不错的话,放到现在绝对过不了审。虽然我是不相信全国人民在看了之后会一个个想着以后当个大忽悠,但显然有些人不这么觉得,在他们眼中,所有的讽刺之处都是不堪的,甚至可以说成是一根刺,而且好巧不巧地就能刺中他们的心。所以我估计,如果可以实现的话,他们恨不得想给全世界的“消极”内容打上马赛克,仿佛这样世界就真的能完美无缺了。
见我像条死狗一样的躺在床上,母亲便来喊我,出去跟爷爷奶奶一起看电视,我本来累得不想动,但听见母亲说我怎么跟我爸一个德性时,我愤然起身,向着爷爷奶奶屋子走去(在我家凡是以我父亲的名义进行指责,都被我视为是对我人格最大的侮辱)。所以今夜其实也就成了家里人聚在一起烤着火听春晚,再顺便在电火炉上面烤个糍粑的悠闲时光。随着糍粑在炉火的炙烤下逐渐像河豚般鼓起了身子,直到最后涨破了裂开道口子,全家的心也随之在香糯甜中粘连到了一起。
当然,对当时的我家而言,大年三十夜的环节铁定不可能那么简单,要不我也不会特别拿出来叙说了,因为今天其实还剩下最后一个环节——到庵里写表。“写表”或叫“上表”其实本来应该是在大年初一早晨,到村里的水月庵中去买几道“文表”,填入家里的相关信息后,用香钱纸火作为引子焚烧,向神佛许愿的习俗。所上的“表”中最常见的则是清洁平安表、求学表和求财表,毕竟现在的中国人拜神佛基本是按着需求来的,需要什么就拜什么,而写表这件事自然便是这种思维模式下的产物。
其实写表这件事往好了说也可以理解成送点香火钱向上苍许愿降下福泽,只不过为了防止大家在送香火钱的时候“上头”,所以才出现了“表文”这种有固定价格的物什,无论你家贫富,撑死了也就是买齐所有的表罢了。
而我家之所以选择今晚就出动,主要是由于大年初一早上来写表的人太多,不仅是村里人要来,就连城里的人也会赶过来,这就会导致那天早上整条进村的路人满为患,庵里甚至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家在村里的人,自然有些偷奸耍滑的,在大年三十过了夜里十二点后就火急火燎地先跑来写了。
比起这些人而言,我家自然是显得更鸡贼一些,直接选择大年三十晚上就来,反正在我们的眼中,写表哪天不是写,况且也就差这么几个时辰罢了,最后还不是都得在初一早上烧,无非也就是自己烧和请师傅顺手烧一下的区别而已。所以早晚一会儿,从实质上看并没有什么区别,因此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而这件事也依照惯例交到了我、母亲和小姨手上。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便到了晚上九点,眼见我们还没出发的爷爷自然又催了一遍,我们闻言也只能赶紧回屋穿戴好,提着奶奶早已准备好的香钱纸火便火速出了门。此时家里还是由爷爷说了算的,而我们似乎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安排,除了遵从也不敢顶嘴。当然,母亲与小姨是因为打小就被安排惯了,而我则是出于孝顺,毕竟只要爷爷当家一天,在这家里,我的话其实才是最好使的。
每年都恰好在一、二月之间来回徘徊的春节中,夜里的天空永远都是这样的一尘不染,因为没有一丝云彩而显得深邃的漆黑天际,此时也因为孤高的月光而变成了藏青色。放眼看向前方的路,被淹没在敞亮月色中的,除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们三人,还有因为耸起的瓦房而呈现出明暗斑驳的世界。对于这个僻静的小村庄来说,夜里照明用的最大路灯俨然便是天上那一个。
随着在前往水月庵路上狗吠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最后甚至变成了此起彼伏的万狗齐吠,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知晓了有人正在招摇过市一般。我见状迅速从路旁抄起了一根树枝,将风衣裹了裹,走在一行人的最前方,义无反顾地迎上了拂面而来的微寒。大概是我此刻的煞气,引发了它们狗仗人势的嚣张,所以狗吠声愈发高亢了起来。我对此自然是不屑一顾,毕竟这村里的狗但凡有勇气窜出来的,还没有一条是我不敢收拾的。
到庵里的路其实并不算远,从我家出发大概也就只需花上七八分钟的时间就到了。由于村子本身也不大,所以我们很快便走到了村口,随着农田一片接一片地逐渐浮现在视野中,我们远远地便能看到孤立在不远处的水月庵。
水月庵庵如其名,在如水的月色下,当绝大多数的房屋都被一视同仁地洗净了屋顶、变成一块接一块的银霞时,唯有此山门的琉璃瓦依旧闪亮着它们的粼粼辉煌。而随着我们的逐渐走近,由工整大理石堆砌的台阶和一道深红色的巨大木门也随之映入眼帘。一眼看去,此时虽然庵门紧闭,但木门上遍布着的、被刷成金色的巨大铆钉却依旧显示出佛门的威严。抬头望去,门上的红色跟两旁的白墙交相呼应着,共同奋力支撑着顶上的飞檐斗拱,而斗拱边缘则是高高地悬挂着一个风铃,但凡微风拂过,便会发出令人耳目清明的“叮当”声来。
飞檐斗拱在北京自然已是司空见惯,且此时又是夜晚,月纵然色再好,除了一团漆黑也看不出什么花样,但随风招摇的风铃倒是吸引了我的目光。说实话,这个风铃很丑,几乎没什么造型审美可言,简单来说就是在稚拙的轮廓中垂挂着一块铁片,甚至可以感受到铸造此铃的人当时的心理,大概就是觉得能响就行。本来只听声音的话,让人不禁汗毛倒竖,觉得有些诡异,但当你看到声音来源是这么个玩意的时候,所有的悚然瞬间便烟消云散了。不过似乎类似的神职场所门口都会挂上这么一个物什,不知道是为了辟邪,还是为了迎合门上楹联所写的“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眼见大门没开自然是要打道回府的,但对于我们这种早就有过“前科”的“奸猾之徒”自然明白,绕道改从后门进才是“我佛”此时的真正用意。所以我们便驾轻就熟地从后门走了进去。
由于是从后门进入,所以我们算是直接跳过了山门殿和天王殿,一进门就到了大雄宝殿前的院厂中央。此时漆黑的寺庙里,唯有云水堂里亮着灯光,向着亮灯处走去,一个师太正端坐其中,在她对面的则是一家三口。看来这偌大的县城里,干这种先人一步的事情的似乎并不只是我们一家。我心中如是想着,与母亲和小姨一并向着前方继续走去。
而就在我们走到屋子门口时,那一家三口刚好完事走了出来。我这人不好多管闲事,所以也并未刻意打量对方,我母亲平瞥了一眼,见不是熟人便也没说什么。但就在对方与我擦肩的时候,我感觉到中间的那个女生仿佛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于是也顺势回过头,不过当我回头的时候,却只看见了他们一家远去的背影。
虽然没看清是谁,但那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就如梦幻泡影,可惜那种熟悉的感觉却没办法让我在那一刻及时地在脑海中对应出她到底是谁,而就在我略作迟疑的时候,母亲叫了我一声,我也只好悻悻作罢,小跑着钻进了光晕里。
之后听着母亲跟师太的交流,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师太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从市里的梨花庵下来,专门负责主持我们这个县城大年初一上表仪式,年年如此,从不缺席。而我们自然也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当然,母亲也问了师太我们这种行为到底算不算诚心,会不会有什么忌讳。而当师太如我所料地直接说了无妨之后,母亲才松了一口气。虽然我早就跟母亲说过心诚则灵,佛是觉者,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与你计较的,只要你是好人,心地善良,走得是正途,那自然会受到八方神灵来庇佑。不过我始终还是人微言轻,这种话显然还得从师太口中说出来才比较有可信度。
紧接着师太按我母亲的要求拿出了五道表,两道求学表,一道为了我,一道则是给我小姨的孩子,而另外三道清洁平安表则分别是我家的、小姨家的(小姨嫁出去了,所以不能跟家里算作同一道)、和我父亲那边家里的。
我看着眼前的五道表,表身一模一样都是淡黄色的,除了佛历的年月日和求表人的信息位置空出来而外,其余的地方包括祷告语,经文和祝词都已经填好了。当然也有些人非要在那些美好的祝愿词下面再因人而异地填上一些针对性的祈福词语的,那也算早已司空见惯的事,毕竟我家便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按照师太的指示将表写完之后,紧接着便是将表装进粉红色的表壳里。表和表壳其实都很薄,我想应该是为了方便烧吧,因为按中国人的习俗而言,普通人与先灵、神仙的沟通方式唯有通过焚烧香火。装好之后,剩余的最后一个步骤便是找个装表的小篮子,举着表和香火,从一进门的三(山)门殿开始,逢像必磕,见佛必拜了。这个过程自然是需要诚心诚意的,所以在师太的引导下(开了殿里的灯),我们便从院子里朝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进门的第一组佛像,自然是“哼哈二将”了,也就是护殿通传的两尊夜叉神。磕完了这两尊之后,回过身再重新往里走,迎面正对的便是弥勒佛,所以我们轮流着又一次重重磕下三个响头,临走母亲还让我记着默默弥勒佛的肚脐眼和手,说是他肚脐眼是一面照妖镜,能辟邪化煞,(我一看还真是一面镜子),而摸手则是为了福泽和生财。我依言照办后便跟上了母亲和小姨,继续往里走去。由于建制等等的原因,所以紧接着本该是天王殿的地方却成了阎罗殿,里面供奉着的也不是四大天王,而是十方阎罗,居于正中央的则是地藏王菩萨,轮番磕头结束,我的脑袋也因为充血而有些晕眩了。继续往里,见到的便是殿后的韦陀护法,而在韦陀护法头上顶着的阁楼里,供奉的则是横三世佛祖。拜完了韦陀后,因为阁楼门没开,所以我们就在院子里磕了一个,也没让师太再开门了;拜完后回过头,便只剩下了身后阶梯上的大雄宝殿。原以为灵山是在心里,没想到灵山此时便在脚下,幸好阶梯不高。我们爬上了大雄宝殿后,只见殿里供奉着的是纵三世佛祖,加上释迦牟尼佛的两大爱徒文殊、普贤两位菩萨及十八罗汉,一共二十多个神佛。我见状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是一一磕过。此时我听见母亲嘴里开始念叨着希望这些神佛保佑家里平安和睦,生意兴隆等等的话语,我也赶紧在心里补上了一句:希望家里人都身体健康,我早日发财,如果二者只能选一个,那还是让家里人身体健康好了,如果您真能听见的话,也请保佑一下胖鲨家里吧。当终于许完了愿、磕完了头,我起身后略带晕眩地深深地喘息了几口气,心底不禁感叹道: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正经的时候吧。
眼见母亲和小姨还在许愿,我回过头看着端坐在莲台上的众位菩萨和佛祖,不禁暗自苦笑道:你们本是觉者,留下经书也只是想度化在色、欲两界痴缠的世人,不过没想到这些人不仅执迷不悟,还妄图从你们身上借一丝佛光在这物欲横流的两界继续更好的痴缠,这一切还真是真真假假,悲欣交集。我伫立佛前一声轻叹,片刻后便跟随起身的母亲和小姨行出了大殿。
师太见我们参拜完毕,行下了楼梯,便又关上了大殿的灯,被金箔与金粉蒙蔽了的自性的光,在我们这群凡夫俗子眼中,蹲坐中央的正果金身仿佛也没了超凡入圣的意义。他们兴许也只能独自在黑暗中神伤,眼看着身下一个个满口吃斋念佛却无半点佛性,成天敲着木鱼却清不了浊心、半生披着袈裟却看不见佛光的魔,感到无能为力吧。
紧接着我们三人回到云水堂前向师太道谢,师太摆了摆手,仿佛早已看惯了我们这些凡人的欲和孽,只是淡淡地问我是否还在上学,估计是见我年轻,身在此地的同年龄段的青少年辍学打工的并不在少数,所以便有此一问。
随着我的礼貌回复,师太点点头叹息道,那你要好好学习,若是你以后做了官,千万得为百姓考虑,可别占了人家的耕地,让人只能背井离乡,多积福报,阿弥陀佛。
我正想解释仕途与我这专业几乎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母亲却先我一步回过头,对着我说要我赶紧应允了师太。我对此自然没有迟疑,郑重地点了点头。后来一想也是,毕竟对师太这样久不问世事的人,解释了又能如何,倒不如一句应承来得洒脱与直接。
一切结束,师太便带着我们从正门走了出来,算是送我们一程,我们回身与师太拜别后,便踏上了回家的归途。恰好此时又有一家三口满带着欲孽与香火,刚好到了此庵门口,母亲跟他们客套的打了个招呼后,我们便默默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那些狗子声音又一次此起彼伏了起来,而我手中的树枝却早在之前进入山门前便已悄然放下。我看着天边的月,神情似乎因为疲倦而浮现出了些许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