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羽箭空场
第二天，训练场的雪化了一半，人们扫出了足够的空地，莉亚又可以进行每日锻炼了。她沿着树林跑了三圈，解下背着的弓，来到箭靶处，一眼瞧见卡洛坐在矮石墙上。
昏暗的晨光中，他在那儿掂量一把轻巧的木剑，凌空刺了几下，姿势标准规范。他和莉亚对视，咧嘴一笑。莉亚勉强点点头，走过去开始练习，却能感到背后有双眼睛。
她连射了三次，都正中靶心。
脚步更均匀，重来。速度更快，重来。每次莉亚都稳稳当当连续射中三个箭靶，再把箭拔下来开始新一轮尝试，步伐毫未放慢。
卡洛在一边看得很惊奇。
达到这么高的命中率，需要练多久？为什么没听谁提起，甚至好像没人注意？
这女孩放在人堆里并不惹人注目，欢笑、恼怒、跟别人嬉闹的样子都像个普通姑娘，但当她拉紧弓弦，全部注意力集中于一点，眼神里瞬间迸发出的凌厉果断足以令人胆寒。
那里有隐匿的决心即将被点燃。
二十几轮过去，前额已冒出汗珠，她却没有停歇的意思。卡洛随便扔了两下飞刀，高声问：“你还没结束？”
“没。”
“怎么这么拼？”卡洛望着她的侧脸。
莉亚走到最后一个箭靶前，把箭搭上弦。箭头晃动两下，划着低平的弧线飞过空场，扎在靶心右上方的外围一圈。
射偏了一角。
莉亚立定脚跟，转身从箭袋里取出另一支。偶尔的小失误，不至于扰乱心神。保持专注，视野外围模糊一片，只紧盯手指上方三角形的箭头，和远处清晰得接近尖锐的圆圈中心。预备，瞄准，连成一线，感受着弓弦绷紧，小臂伸直，蓄势待发的力——
嘣。
它凌空穿过，戳进靶心正中的圆点。箭尾的羽毛轻颤，与那支射偏的箭的尾端相碰。射偏的箭被气流影响，晃了晃，落到地上。
“哦！”卡洛拍手叫绝。莉亚踏过草坪去捡箭。
“我试试好吗？”卡洛跳下地，朝她走来。
莉亚不想借出自己从不离身的弓：“你去场地外面拿，应该有更重的。”
卡洛挑了一副弓，略显笨拙地搭箭，放手——箭落在靶子上端的边缘。
“嘿！再来！”他重复了一遍，扎中靶心外圈两环。“真难，我没好好学过……你怎么做到次次命中的，神准。”
“练的。”
“没人说起过啊，你是猎人吗？”
“不是。”
“你以后要当弓箭手？”
“不当。”
“你特喜欢这个？”
“就算是这样。”
“为什么那么拼命练习，每次都非要射中靶心不可？”
莉亚认为可能该解释得尽量详细，满足对方的好奇心以赶快把他打发走：“要练当然要尽可能练好啊？是这样的，我以后想在我们部落的婚礼上射箭。我们族人的婚礼有个非常重要的环节，新郎和新娘捧着用叶片盛的泉水，互相交换，就表示他们选中了对方，作为一生的另一半。这时候，需要选出最准的弓箭手把箭头用特殊材料泡一下，射向新郎新娘头顶，造出一种他俩被闪闪发光的粉末围绕的感觉，很神圣，懂吧？我表哥结婚的时候，我想在他的典礼上被选中做这事。”
在第一点上她没说谎。银雾部落的确有这项仪式，莉亚见过那幕场景许多次：白羽装饰的箭矢浸在萤石粉末里，高高射向天空，星尘纷扬泼洒，为即将结合的爱侣献上祝福。
不过，在西维和琳的婚礼上帮他俩射箭？
莉亚宁可趴在地上刷一天厕所，或者扫马厩，外加被马踢。想想都要命。
何况她清楚自己就算想，也很难被选上。银雾部落公认最准的弓箭手一般都是猎人，而猎人、战士那种职位从来没有女孩担任。琳有个弟弟名叫丹，和莉亚同岁，生日比莉亚早，在冬天。他的成年历练就是在部落帮忙收粮食磨面什么的，他的成人礼也会比她靠前。所有孩子满十八岁时，首领和长老们都会经过商讨决定赋予他什么职务并在成人礼上公布，由此他就正式肩负起责任，成为整个部落运转中的一环。人们一致默认，箭法高超、勇武过人的丹会成为部落的新任猎人领队。让他去给姐姐的婚礼射箭，才是顺理成章的安排。
至于莉亚将来会被赐予什么位置，她一点主意也没有，更不愿去想。
卡洛点着头貌似懂了。莉亚巴望他赶紧离开，可他又转换了话题。
“你知道你刚刚射箭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他顿了一下，“我在想这家伙可真是假小子，打打杀杀也太凶了。头发再短点就和男的没两样，虽然本来已经够短的。”
卡洛双手插在兜里走出训练场地，留下莉亚在原地干瞪眼。前两天不还什么“别致”“善良勇敢”吹捧得天花乱坠？万没料到他卖了半天关子，结果扔下了这个评价。
“你！”莉亚冲着那背影叫道。
“怎么？”他停步回头。
“你不是声称对我……那啥吗？装也得装出个样子吧。”她咬着牙关说不出“一见钟情”。
卡洛弯起眼睛：“啊？”
“就是别在这儿嘲讽我，态度温和点。做不到的话，就请离我远点。”
“嘿等等，”卡洛连忙辩解，“我没说假小子和短发有什么不对。哪里冒犯了你的话，那对不起。”
莉亚叉着腰，继续瞪他：“我跟你讲，以前也有人和你想得一样，他们都觉得我简直成何体统，自己把头发剪成这副乱糟糟的样子。”
“我觉得挺好看的。真的，短发多方便多清爽啊。你爱剪啥样就剪啥样，别在乎别人怎么想，尤其别听我胡说八道。”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胡说八道。”
“对不起。”卡洛重申，“你是不是说你喜欢蓝莓来着？出来之前我去过厨房了，他们把早饭弄好了。我给你留了热的蓝莓馅饼，扣在桌子角上的托盘里你进去就能看到。”
“你不要以为一块蓝莓饼就可以收买我，起码得——”
“我留了两块。”
“……”正准备脱口而出的话被他抢了先，莉亚一时语塞，莫名消了气。
虽然和这人才刚碰面，但她竟有种认识他很多年的错觉，像是所有对话和对视都曾在某时某地发生过，自然而然，却说不清个中缘由。
第一缕光线已经为树梢镀上金色。卡洛从树屋正门回去了，而莉亚准备先到厨房解决完早饭再去工作。她穿过草坪，来到通往地下的门口。
有个十三四岁模样、戴一顶尖帽子的灰发男孩站在栅栏前。
“是莉亚吗？”男孩局促不安地扯着衣角。
“嗯，你叫什么？”
“阿贝。那天谢谢你帮我。”
莉亚才记起来，这就是她那次从树下救的人。“不谢不谢，举手之劳。”
“可是对不起，”阿贝低着头，耳根稍红，“如果你没爬树，我其实也有办法把飞盘弄下来。我当时没说……”
莉亚扑哧笑了：“啊？我知道，你们会控制气流是吧。我这不是怕你被他们一激，真爬上去嘛。我上蹿下跳惯了，没事的。”
阿贝脸上闪现一个促狭的酒窝：“我还怕你摔下来呢，结果你爬得好快！但总之谢谢。我哥他们一天到晚就会搞事，那天我们在比赛谁能让飞盘飘得最远。”
“我猜也是。”莉亚揉了揉他的帽子尖儿，很得意终于有了个充当大姐的机会，“以后可别这么玩了，小小年纪应该强身健体，闲得慌就到训练场跑圈去。”
跟阿贝挥手道别后，莉亚在栅栏旁出了一分钟神。
山妖爱玩“敢不敢”，她十岁时就深有体会。
那年有一回她溜出部落，和一群山妖男孩上山，来到山谷里的溪涧旁边。大家让身强力壮的领头人跳下去试试水深，他真跳了，只溅起一点水花。又有几个自告奋勇的陆续跳了，捏着鼻子浮出水面。莉亚心痒，也挤过去跃跃欲试。
男孩们本来不想带她，见她有胆，来劲了：
“跳，快跳！”
“说话算数！”
“你不是水妖嘛，会泅水！”
“跳了，你就是我们兄弟！”
莉亚看着深不可测的黑水，有点发怵，打算一鼓作气。突然有个人钻出来，在她背后一把拉住：“不要！”
竟是瑞塔，穿着和她相同的猎装，裤腿被刮破了。
“你来干什么？”莉亚惊讶道。
“别干蠢事，跟我回去！”
“你管不着！”
“不行！”瑞塔只揪着她不放。男孩们嚷嚷着“家长来啦”，旋风般一哄而散。莉亚被拖回部落，挨了一顿臭骂。
莉亚满心懊恼妹妹坏了她的试胆量大计，还让她丢人现眼，却不肯承认她越想越后怕。狭窄的石壁，激流深水，换成她现在都够呛。十岁时跳进去，后果更不堪设想。她至今不明白瑞塔是怎么从天而降的，但暗自感激她拦下自己，没让自己逞一时之勇，搭上小命一条。
所以她不想看着阿贝头脑发昏，重蹈覆辙。
太阳从树林间升起来，照在雪中脚印上。
大婶派遣莉亚和卡洛给客人送去早饭，又让他俩擦盘子，然后把他们赶出厨房，叫他们把大厅彻头彻尾清扫干净。卡洛跟上树屋繁忙的节奏丝毫不费力，和他的室友们称兄道弟，还可以拿和珊她们一样每月两金币的工钱。他刚进来的这两天，人们逮到机会就让莉亚和他合作做事，帕米也有几次让两人一起给她取东西。这多半是有意为之。其他工作人员度过了最初那段远远观望的畏惧，逐渐卸下心防，与卡洛打成一片，但始终没忘记他那晚说过的话，常有人肆无忌惮地拿此事打趣他俩。
莉亚胸中有股憋堵的闷气。卡洛对此浑然未觉，该说说该笑笑。她一眼都不想再见那跳跃的红发。
莉亚拎着水桶，卡洛扛着拖把，走在长廊里。路过的客人和工作人员有认识他们的，点头打招呼，抑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莉亚叹息道：“现在他们就专门把我们排在一块儿，等着看好戏。不到天黑，咱俩可擦不完那么多地。”
“奇了怪了。你不能纵水，让地板自己变干净，省时省力？”
恰好被戳到痛处，莉亚白他一眼：“不能！”
“那很不巧，你只能忍受和我作伴了。”
“早知道我就不救你，让你躺在雪里冻成冰棍。”
卡洛不以为然：“你受到良心的谴责，还是会过来的。”
两个厨房杂工和一个洗衣姑娘迎面看见他们，齐齐吹了声口哨，欢呼道：
“天造地设！”
“天生一对！”
莉亚抄起抹布朝他们扔去。其中一人接住了又抛回来。莉亚左手不稳，桶晃了晃，洒了点水，卡洛赶忙扶住。
“你为什么不赶快澄清这是假的？”莉亚质问。
“你为什么死活都不信这是真的？”卡洛反问。
莉亚咬紧牙关，打定主意这事早解决早心安：“你不就是想安顿下来吗？现在工作有了，住处有了，目标达成了，消停会儿行吗？”
她深吸气，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你知道吧，我只是这儿的临时工。我来自银雾部落，那里比较闭塞、保守。跟其他部族的人结合，甚至密切来往，在我的族人看来都不能忍受。当然，这仅仅代表他们的观点，我对外族人没什么看法。”她及时补充道，“我只想说你这么胡来，传出去，我可能在这儿就没法呆了。如果他们怀疑我和……混在一起，不仅我吃不了兜着走，你也躲不掉。这很扯，我同意，但是可以理解吗？谢谢配合。”
卡洛举起手：“这才是你生气的原因？”
“没错。”
“你要在树屋待到什么时候来着？”
“明年春天。”
“那不要紧。我说喜欢你，那是我一厢情愿，别人找茬也该找我。你可以表明态度，说对我毫无兴趣，就没关系了。”
这人怎么回事？说话一点儿不脸红还理直气壮。莉亚实在无法揣测对方的思路：“不是你这逻辑吧？”
“那你希望我怎样，去辟谣？我会被认定是骗子一脚踢出去的。”
“我看踢出去挺好。”莉亚面无表情，“说实在的，我希望你不要故意强调这回事，不要助长他们八卦的欲望。高高挂起置之不理，渐渐的就没人提了。”
“也行。”
“咱俩平时最好保持一定距离，看起来就不会可疑。”
“那有难度，”卡洛笑眯眯地说，“通共这么大点地方，免不了狭路相逢。”
“那我希望我们今后都像正常人一样相处，别再把你那套善良勇敢美丽动人的说辞搬出来了，太可怕了。”
卡洛纵声大笑，声音震动树梢。莉亚绷着脸忍着不笑，没憋住。
“好，成交。”
坦承之后，莉亚和卡洛一人负责半间屋，配合得干脆利索，不一会儿竟把地板擦得锃光瓦亮，提前完成了规定任务。卡洛紧接着就又被人喊去劈柴，而莉亚该去帮忙搓洗床单了。
她匆匆跑过吱嘎摇晃的吊桥，来到洗衣房，把脏床单泡进水里，准备大干一场，和卡洛的对话却仍在耳边反复回响。
“我给你留了热的蓝莓馅饼……”
“那是我一厢情愿，别人找茬也该找我……”
“……”
不管是否违背自己的意愿，身为水妖，她和这个凭空冒出的红石岛人关系显然已经非同一般。如果银雾部落的人们听说了这情况，她的斑斑劣迹绝对又会被添油加醋。整个浮空岛对红石岛都缺乏了解，“魔鬼红石岛人晚上来把你抓走”的谣言时至今日还广受欢迎。尽管众人皆知，不能轻率地凭借表象评判他人，但这件与众不同的事一旦传开，自然会被指指点点，遭到异口同声的反对，甚至挑衅，以及更深远的麻烦。
扪心自问，对于闲话传回部落受人非议，莉亚并没太在意。爬树也爬了，作死也作了，要被解约早就该被解了，还怕半路杀出个红发小子搅局？而且坏事传千里，西维他们可能也都知道了。
啊。莉亚把手戳进水里，猛搓洗衣板，溅起一堆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