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顾烨长睫垂下, 月光下好似一尊没有生气的玉人。
他道:“原是我错了。”
这一刻,连日来顾烨所有似是而非的举动、所有令他辗转反侧的念头连缀在一起,如孤星汇成星河, 又似月拨层云, 将宁平知刻意回避的一切豁然照彻。
他再无法自欺欺人, 将顾烨屡屡越界的行为归之于醉酒。
可怎么会……
顾烨……对、对他?
怎么会?!
心跳骤然失了分寸, 宁平知脸热似火,思绪形如乱麻, 只觉头颅重逾千斤,根本不敢去看顾烨。
“功法的事,不要和旁人说。”顾烨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宁平知怔了一下, 见顾烨作势要走, 下意识跟上前:“ 顾真人!”
甫一出口便后悔不已,暗斥自己口不择言,如今把人叫住却要说些什么?
他有些狼狈地僵在原地, 搜肠刮肚地措辞,既怕顾烨不耐烦一走了之,又怕顾烨留着究根问底让他回应,浑浑噩噩之下, 竟问了句: “真人说的旁人……包括陆掌门吗?”回过神来,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这问得是什么话!
正欲道歉, 顾烨却当真回道:“包括。”
宁平知顿时一懵:“真人……说什么?”
顾烨微侧身:“我说,包括陆离。”
宁平知呆愣半晌, 不知如何作答,讷讷应了几声“好”,便低下头, 再无话可说。
书页吹动声忽然响起,抬头见一书飞至,宁平知忙接下。
顾烨背他而立,若有所指道:“我未必每次都如今日这般爱管闲事。”顿了顿,又道,“好自为之。”
宁平知心下莫名一揪:“顾真人!”他上前一步,然夜风拂过,凉亭里瞬息已没了顾烨身影。
宁平知独自站了许久,直到脸颊被夜风吹得冰凉,方才如梦初醒,想起顾烨扔给他的书来。
他展开封面,只一眼,原本冰凉的脸再度滚烫起来,立刻草草将书塞进怀里,仿佛做了什么坏事般,再不敢多呆。一路踉跄奔回寝殿栽进床帐里,终于得以平复急促的心跳。
一片漆黑中,宁平知大睁着眼望着床里侧,丝毫没有困意。
折雪还安静地抱在他怀里,剑身坚硬,隔着衣料传来的却是温润的暖意——叫人越发想起它的主人。
宁平知强令自己阖上眼,不去想,不去念,却依旧挡不住今夜的种种在脑海里不断再现。待回忆到顾烨的那句“包括”时,宁平知睁开眼,略微出神。
无人知晓,其实他早已听过这句话。
只不过上次说这句话的人,正是陆离……
……
动身前往梵音寺的前一日,他独自一人上过摧澜峰。
彼时陆离正在殿中烹茶,见他进来只稍抬了一眼,手下动作不停:“有事?”
宁平知思来想去,只觉白鹤鸣所言九皋之事事关重大,纵然此举许会招致猜疑,他也应该告知陆离,便将那幕后主使旨在重铸九皋,务必保护好残剑等说与他听。
未料陆离听后反应出奇平淡,只道知晓,叫他这些事只说给他便好,不要再说给第二个人……包括顾烨。
宁平知本以为他会与顾烨和赵灵均一同商议,不想陆离口出此言,没等他问出心中疑惑,陆离突然道:“我无意深究你如何知道这许多。”
宁平知抬起头,正对上陆离漆黑如墨的眼,似是因常笑,便是他不笑时,眼角纹路依旧明晰,此刻却透出冷肃之意:“只要你不做伤害归一宗,伤害阿烨的事,你要跟着他,我便只作不知。”
宁平知心下一跳:“弟子不知掌门何意……”他自知徒劳地挣扎道。
“好了,不用装了,你莫非当真以为一句命有奇遇,就能将你身上的异常之处悉数圆过去?”陆离向后靠上锦榻,目光却仍旧透过微垂的眼睫,落在宁平知身上。
宁平知心知他所指何事。他苏醒那日,陆离三人正在一处议事,他本以为自己会因身有异常而受到诘问,却不想赵灵均给他安了个身有奇遇的说辞,便就此揭过,让他也一度以为事情至此果真结束。
如今看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根本不曾信过“奇遇”一说。
可既然如此……为何不拆穿他?
“若依我与师妹的看法,你早不该站在这里。”陆离言语冷峭,“即便你现在没有旁的心思,但你身上迷雾太多,既非我可控,难保日后不会为害宗门。”
“要么杀要么关,总都好过就这般放着你在身侧。”
陆离当真对他动过杀心。
宁平知听着,渐渐浮现出清晰的念头。
即便他此时好端端站在这里,却还是能感觉到,陆离的杀意依旧未完全褪去。
但他并无惧色,仍平静地与陆离对视着。
良久,殿里忽然响起一声长叹。
陆离以手支额,面露疲惫,萦绕在殿里淡淡的紧张气氛也一同消散。
“我与师妹确实这般想,”陆离道,“但奈何阿烨喜欢你呢?”
这一惊非同小可,宁平知险些失态:“陆、陆掌门……”
陆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显然未曾注意到他的反常,自顾自道:“他既说不,我又敢把你如何?阿烨这孩子,打从积翠峰出来就越发不爱说话,和我这个师兄也不亲了,难得有人能让他开口多说两句话,我若非和他对着干,他怕是日后都不会再认我。”
宁平知这才明白此喜欢非彼“喜欢”,却仍旧被刚才那句话吓得不轻,加上陆离一副忧愁之色,活脱脱一个操心孩子的老父亲,神情态度转变之快,更让他不知作何反应。
良久之后,见陆离视线落在袅袅茶烟上,似还陷在思绪里,只好出言道:“掌门放心,弟子……绝不会伤害顾真人。”
“你便是想,也未必能。”陆离哼了一声,终于回过神,屈指在扶手上敲了两下,沉吟道,“这次去梵音寺,阿烨可是要带着你?”
宁平知应了,陆离又叹了口气,似要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是捏捏眉心:“替我照顾好他罢……”挥挥手,阖目不再多言。
宁平知起身告退,走出殿门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却正立在廊下。
“灵均真人?”宁平知愣了愣。
一身橘色长衫,青丝及踝的人转过身,赫然便是赵灵均。
她看了看宁平知,又望向大殿,神色复杂:“陆离和你说了什么?”
“或者……你对他说了什么?”
宁平知自然无法回答,闻言只有沉默,赵灵均见状嗤地一笑。
“我就知道。”她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不说也罢。”
“反正他瞒我的事也不差这一件。”
宁平知张了张口,想要为陆离辩解两句,却连他也不知道还能怎样为陆离开脱。
他本以为顾烨几人纵然偶有不睦,到底互为同门,大事当前自是光明磊落,毫无猜忌,如今看来一切却并非如他所想。
只因那至今罪魁不明的逆涌泉阵?
还是……更早?
“你说这世间,当真有能让凡人长生不死的法子?”
宁平知微微一愕,抬头望向临风而立的赵灵均。
赵灵均远眺着摧澜峰下的模糊景致:“曾经我以为必不能有。且不说从古至今,真正跳出生死轮回,得道飞升之人凤毛麟角,单论修行一途千难万险,砥砺千载得以寸进才是常态。”
“所以为世所钟者,必也受世人不能忍受之苦。”
“譬如妖族修行日进千里,如今封于镇魔渊下,几乎阖族断绝。再譬如……”
赵灵均并未说出最后几个字,宁平知却立时便想到她意指之人。
为世所钟,故能在妖族劫难中独自存活;为世所钟,故而天赋惊人,百年便至人族飞升之境;也是因为世所钟……顾烨到底背负了什么样的沉重命运?
“可你呢?”赵灵均忽道。
宁平知沉浸在对顾烨身世的震恸之中,乍闻此语,一时没能明白。
“……我?”
“长生不死,为世所钟。”赵灵均注视着他,言语平静,所说的话却让宁平知一时神魂皆撼,“你又付出了什么?”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脑后,宁平知忽觉天旋地转,下意识扶住门框,却仍觉得脚下发软,耳畔一声声俱是赵灵均的话。
仿佛是一句解开谜底的咒语,却又只是带来更多深不见底的迷惘。
为什么会一觉睡醒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系统选中了他而不是其他人?
为世所钟,必有所偿。
他付出了什么?
记忆在眼前拉扯出卡顿的画面,宁平知额角一阵刺痛,他拼命想要看清稍纵即逝的画面,拼命想要……终于,那画面透露出漆黑的一角,就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嘶嚎却陡然炸响!
回忆被迫中止,仿佛无数利刃齐齐切割着脆弱的神经,宁平知顷刻汗湿重衫,脑海里回荡起系统久违的警报声。
【一级警报,一级警报,一级警报】
【检测宿主疼痛承受力已超人体极限阈值,状态持续三秒,将强制进入休眠】
宁平知疼得太过,根本没有听到它的倒计时,已经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
他在黑暗中半梦半醒,整个人如浸在温水之中,每一处疼痛都被细细抚平,换之以母亲轻柔的耳语,叫人不自觉忘却之前所见到的所有苦痛。
他并未在黑暗里沉睡太久。
再睁开眼时,天光大亮,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几分面熟的少年脸庞。
碧蓝晴空仿佛幕布般映在他身后,衬得那张剑眉星目的面容越发英姿飒爽。
宁平知尚有些初醒的迷茫,又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一时没能反应,却见面前那张面孔突然被一颗飞来的石子打散,啪的一声化作阵阵涟漪。
一惊之后,彻底清醒,这才发觉方才那不过是少年在河面上的倒影。
又一颗石子砸来,水花伴随着高亢的啼叫一同出现:“白小子,不见客,哪来的,回哪去!”
石子接二连三,那啼叫也在继续,除了叫“白小子”,就是什么“忙着呢”“不见客”,叫人听不懂。
宁平知心底猛地浮出一个猜测,立刻看向湖面,那少年也在此时恰巧低头——
虽尚有几分青涩,但那熟悉的眉目,分明正是白鹤鸣!
至此宁平知才恍然,他这是又借由玉佩看到了少年时期的白鹤鸣。
至于那啼叫……
他循声望去,只见河对岸的密林里,一只小猿猴蹲坐在树干上,手里捏了一把石子,正一个个往这里丢。
黑衣少年视若无睹,伸手搅乱河面,掬起一捧清水泼在脸上,随意拨了拨湿透的额发,站起了身。
这下宁平知看得更清楚,这具身体正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虽身量尚未完全长成,但宽肩窄腰,身姿矫健,已初见日后风姿。
他混不在意时不时打在身上的小石子,径直渡水来到对岸,在又一道锐响破空而至时,头也不抬地反手一抓,正握了一个鲜红的果子在手。
白鹤鸣握着果子,望向树上扔无可扔的小猿猴:“猿兄,多谢了。”
小猿猴见状呆了半晌,嗷地一嗓子蹦了起来,抓着藤条树枝跃进深处,不忘惊恐嚎叫:“老孟快跑,老孟快跑——”
白鹤鸣咬了一口汁水丰沛的果子,大步走向林深处,百十步后,一座农家庭院突兀出现在山野中。
方才的小猿猴正蹲在一旁的树杈上,却两只手捂住耳朵,见白鹤鸣过来,又大叫道:“老孟老孟,来人了!别忙了!”
宁平知正奇怪他口中的老孟是谁,为何不见人影,一声低吟忽然传入耳中,登时一僵。
这声音似痛苦又似欣悦,原本清润的嗓音蒙上一层喑哑,就像一根羽毛搔在心尖上,酥麻的痒意传遍四肢百骸,所过处皆燃起簇簇暗火。
宁平知便是再没经验,也在瞬间明白了小院的主人到底在“忙什么”,又是为何不见客。
白鹤鸣倒似习以为常,兀自推开篱笆院门,轻车熟路地去厨房取了个茶杯,到井边舀了勺井水,又从藤架上摘了串葡萄,最后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吃吃喝喝好不自在。
只苦了玉佩里的宁平知,被迫跟着他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几次经过卧房窗前,都恨不能捂住耳朵。便是此刻离得远了,那暧昧的声响也是无孔不入,宁平知觉得整个玉佩一定在发热。
待白鹤鸣终于吃饱喝足,准备拿起桌上散落的白色丝绦擦手时,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
“当心,那是清晏的腰带。”一个身姿俊伟的男子打着哈欠倚在门框上,青衫半敞,紧实的胸膛上红痕鲜明,给他伟岸的身躯平添几分颓靡。
“你若是弄脏了,他要和你生气,我可不敢拦。”
白鹤鸣顿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僵硬收回了手,转而抬起头,望向门边的男人:“……孟祈。”
“你整日里除了这事,就没别的事可做?”
作者有话要说: 孟祈第一次出现在21章感谢在2021-06-30 01:05:31~2021-07-04 00:0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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