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二更）
少年乌黑的眸子直直盯着宁平知，直看得宁平知后颈发凉，正当他以为少年恼羞成怒，怕是要将他灭口时，少年忽然动了——
他站起身，从石头上提起了另外两条鱼，走到了离宁平知更远的地方，席地而坐。
再次捧起了鱼。
宁平知这才注意到他抓了不止一条鱼，只是这两条鱼体型不如方才逃掉的那一条，就连胆子好似也不如它，被少年顾烨抓在手中，像死鱼一般翻着白眼，任人拿挪，只间或一抖尾巴尖，像是怕的狠了。
见少年果然不再回头，专注吃鱼，宁平知试探着往前走了走，一直走到与少年并排的河边才停下，识相地没有靠得太近。短短时间，少年身边已经摆了一副完整的鱼骨，正捧起第二条。
自始至终，连个眼神都没给宁平知，全当他是空气。
宁平知也不在意，他象征性地挽起弟子服破破烂烂的袖子，露出一截匀称掌腕，就这么把手伸进水里，就着河边开始抓鱼。
水花扑腾的声音终于吸引了少年的主意，余光里，少年停下了正要啃第二条鱼的动作。
河流水凉，时有浮冰滑过，映着月色波光粼粼。河里鱼多，连宁平知这种没怎么抓过鱼的生手，都很快抓到一条黑鲤。鱼虽不大，胜在肥美。然此鱼没有在少年手中那般乖顺，摇头甩尾，好不热闹，溅了宁平知一身水花。
宁平知当即掐住鱼身，将鱼往少年放鱼的石头上用力一摔，如是几次，那鱼便翻着肚皮，瘫在石头上晕了过去，他又捡起一枚稍尖的鹅卵石，就着石头磨锐，熟练地将鱼开膛破肚，清洗干净。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已重复过多次，远处的少年微微转了个头，下一刻又飞速转了回去。
待要用到作料和生火工具，宁平知不得不停下，一时声响俱息。
远处的少年似乎动了动身子。
宁平知忽然福至心灵，悄悄联系了系统，果不其然商城应有尽有，花掉300积分后，宁平知如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调料，并一个火折子。
宁平知知道少年一直在偷偷看他，当下不紧不慢地从怀里往外套东西。
一瓶盐，一瓶油，一瓶胡椒粉……
等他将不大的石头摆得满满当当，一转头，正对着少年来不及收起的震惊神色。
宁平知展颜一笑：“生吃的鱼味道总不如烤熟之后，你要不要试试？”
少年忙不迭地飞速回头。
宁平知施施然将鱼腌好串了根树枝，又用卵石围了个简易的灶，生起火来。
零星油渍滴入柴火中，发出滋啦的声响，火舌舔上烤鱼的肚子，香料合着鱼肉的鲜香，顺着夜风在山谷间扩散开来。
宁平知一边烤，一边时不时分神注意着少年的反应。
一开始，少年挺直背脊，肃穆庄重地坐在原处；片刻后，忍不住矜持地偏了下头，又像被烫到一样转了回去；再后来，终于施舍般地，往宁平知的方向移了一点点，又移了一点……
待宁平知将烤得油香四溢的鱼从火上取下，一转身，差点撞上少年的鼻尖。
少年仿佛一只做贼心虚的兔子，被发现后立时便跑，宁平知忙抓住他的袖子：“你先别走，实不相瞒，这位……顾道友，我这条鱼烤得有些焦了，属实难以下咽，顾道友若是不嫌弃，不知可否替我将之解决……”
少年僵了僵，慢慢转过头：“……真的？”
宁平知一脸恳切，将烤鱼不由分说塞到了他手里，转身将石头上的瓶瓶罐罐收拢整理，再回身时，只见少年举着一根光秃秃的树杈，脸色微红，小声道：“还有吗……”
宁平知：“……”
他收起震惊，竭力平静道：“没有鱼了……”
少年举起了一直没吃的第二条鱼。
宁平知认命地接过，继续开烤。
少年坐在旁边，认真看着他烤鱼，一时间颇有些乖巧。
宁平知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个词，又想起了成年后的顾烨面上那副睥睨冷淡的神情，忍不住好奇，到底是什么让这个看起来虽然有些别扭，但到底还有人气儿的少年，长成了后来那副模样。
正出神，忽听少年道：“我在来的路上设了阵，炼气期修士根本绕不进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握着树枝的手一颤，宁平知张了张口，一时想不出搪塞的由头。
少年打量着他，慢慢说道：“是师尊让你看着我的吧？”
宁平知一愣，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跳到这个方向。
少年却显得有些紧张：“他……他是不是知道我经常来这里，所以让你守在这里看着我，不要、不要……”后面的话像是十分难以启齿，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宁平知推测道：“不要吃鱼？”
少年身上微不可察地一僵，宁平知明白自己猜对了。
只是不知不许吃鱼又是什么古怪戒律，归一宗似乎没有这等禁忌？
少年肩头微沉，垂头耷脑：“其实我早已辟谷，本不需要再吃东西了。”
他微微抿唇，像是十分羞愧般道：“可……可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了自己……师尊说修道一途，克己方能寻真，我却为口腹之欲所迷，自甘堕落，难堪大道……”
宁平知听得稀奇：“归一宗又不是佛修，为何需要克己，再说了，若真要克己无欲，又为何想要飞升成仙？既想飞升，本就难逃无欲。况且不过是吃两条鱼，有什么大不了？”
少年双眼微微亮起，像是星辰点亮在其中，一瞬却又黯淡了。
他低声道：“我和你……不一样。于常人而言，吃鱼是可有可无的消遣之举，可对我来说……却是天性。如果我不控制自己的欲`望……”
少年抬起头，漆黑的瞳仁望进宁平知的眼里，恍惚间，这双眼睛与百年之后的顾烨似乎重合了。
“那我吃的，我杀的……可能便不再是鱼了，若是如此，你还会觉得我吃鱼没错吗？”
夜风自两人间穿过，山谷间回荡着呜咽的声响。
宁平知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手中的烤鱼许久没有翻面，直到焦糊的味道传来，才如梦方醒。
少年神色难掩落寞，他不曾再看一眼心心念念的烤鱼，站起身来离去。
一步还没迈出，忽然衣袖一紧。
停下脚步的瞬间，少年的心跳忍不住快了一拍。
宁平知自然不知道小少年心里在想什么，他刚才听了少年的话，不禁想起了系统推测的，顾烨身负蛟龙血脉的事，如今看来十有八九的是真的，又想起神话传说中提起蛟龙时说的“性暴烈，嗜杀，好食肉”“不乏伤人之事”等等评价，这才一时出神。
想来白真人便是因此，才不许他偷偷跑出来吃鱼，要顾烨控制本能，锻炼心性。
“你拉我做什么？若是没事，我就要走了。”少年淡淡道，然嘴上说着要走，脚下分明一步未挪。
宁平知笑笑，将烤鱼塞进他手里，在少年正欲开口时止住了他：“现烤的鱼可称得上一句人间至味，当然要吃，为何不吃？其实不只是顾道友你，世上任何人吃多了烤鱼，都是要出问题的……”
少年茫然：“什么？”
宁平知一本正经：“会上火，兴许还会闹肚子。”
少年顿时一阵无语，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宁平知讲完冷得不能再冷的笑话，忍不住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发顶：“你不用担心，就算你今天多吃几条鱼，日后也不会变成你害怕的样子。”
想起如今整日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真人气派的顾烨，宁平知蓦地有些心疼，不禁放柔了声音：“你以后会成为很厉害的人，旁人都要称你一声顾真人，连你的名字都不敢唤，有人敬你，有人畏你，亦有人爱你，你的名字会和你师尊一样响彻大陆。”
他握着少年的手晃了晃串着烤鱼的树杈，笑眼盈盈：“日后如此厉害的顾真人，今天多吃几条烤鱼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少年愣愣地看着他，月色下，脸颊渐渐红了起来，呼吸也有些急促，他仰头眨了下眼，忽然接过烤鱼，三两下吃了个干净。
“我可以……再吃吗？”他才只到宁平知腰间，仰头看过来时，眼中倒映了月光。
宁平知头还没点实，少年已经窜了出去，他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站在河中凸起的石头上，忽然振袖！
河面下似有惊雷炸响，陡然间扬起数丈高的水幕，水浪击打在山崖石壁上，发出轰鸣的声响，回荡在山谷间。少年甩动双袖，大开大阖，空气中的巨浪如被一双大手搅动，逐渐弯曲盘绕，螺旋上升，隐约可见其中翻腾挣扎的各色鱼类。
忽然，河水中猛地窜出一个庞大黑影，直向少年冲去，黑鳞闪闪发光，竟是一条几乎有成人高的巨大黑鲤！
黑鲤在山壁前弯曲了身子，月光洒在他流畅的线条上，熠熠生辉。站在他身下仰头望去的白衣少年，显得万般渺小。
就在这时，巨鲤小山般的黑影突然一滞，一道银亮的剑光蓦地从中迸开——
轰隆一声，一分为二的巨鲤掉进了水里，漫天的水幕同时散开——
宁平知猝不及防被水流冲倒在地，浑身浇了个湿透，不等他站起身，从天而降无数条鱼，噼里啪啦砸落在他身上，还有几只螃蟹夹住了衣角，让他本就褴褛的弟子服越发雪上加霜。
眼前忽然一暗，宁平知撑在地上，抬起头，一片水雾模糊里，只见少年左手拖着那座小山般的巨鲤，右手抱着一条鱼。
鱼半死不活地瘫他手里，少年的眼睛却明亮而逼人。他看着宁平知，红着脸颊道：“我最后再吃这一条……”
“其它的……”
“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