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涣散
一阵寒风拂过枝头,吹落了火红山茶花上的落雪,再顺着敞开的门扉灌入屋内,正厅有两人席地对弈,对寒风的到来浑然不觉。
紫衣青年头戴紫金冠,金丝编织的抹额正中嵌着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珠,盘着右腿,左腿大马金刀地踩在棋盘一侧的地面上,脚掌有节奏点地,似是在百无聊赖地打着拍子。紫衣青年将手臂搭在左膝上,三指捏着棋子反复摩挲,却迟迟不落子。
与其对弈的青年盘腿而坐,年纪看着更小些,身着蓝衣,二人装束相似,长相也有五六分相像,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紫衣青年剑眉星目,眉峰凌厉,举手投足间带着上位者的霸气和傲慢。蓝衣青年贵气不减,眉眼更显柔和,却总是垂着眼,一脸腼腆的样子。
院外传来一声啁啾鸟鸣,结界打开的一瞬,羽毛雪白的红嘴小鸟迅捷地飞进结界,叽叽喳喳盘旋了一会儿,而后悬停在一个黑衣男子面前。小鸟看着男子,左右转动着脑袋,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眨了眨黑豆似的眼,额心裂开一道细细的竖线,一颗传信玉珠从里面掉了出来,落在男子掌心。小鸟啁啾一声,振翅掠过山茶树,叼走一朵半开的山茶花,慢悠悠飞出结界。
黑衣男子身材高大,猿臂蜂腰,一身窄袖劲装。发髻高束,一根簪子鲜红得像血,黑红的奇异纹路从右耳根一路蔓延,顺着脖颈,没入领口。侧脸轮廓分明,线条冷硬到极致,如亘古不化的冰川,而嘴角却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平添了几分邪性。就像是一蓬熊熊燃烧的黑红色火焰,被常年封印在极寒冰川之下,于是炽热的火也染上了冰的温度,火舌渴望吞噬一切,一点点蔓延扩张,极寒极烈的火海,终有一天要将天地焚毁。
见男子拿到了传信玉珠,紫衣青年终于坐不住了,把棋一扔,闪身来到男子身侧,“问卜结果如何?”蓝衣青年默默收好棋盘,也站到一旁,眼含期待。
黑衣男子将玉珠抛给他,“就在今天。”
紫衣青年一惊,将神识探入传信玉珠,他脸色一沉,“夏烨,当初说好了,我来想办法剥离琉璃神魂中的死气,你负责向天目门问卜,找到容器所在。你那个友人,说是闭关,拖了快一个月,到现在才传信与你,莫不是在拖延时间?”
夏烨无所谓道:“要找到最好的容器……就是今天,去椋道开阳郡雎城。你也可以选择不去。”
姚銎之成功被激怒,想与他争论,被身边人按下,“表哥,蓝姐姐更重要,不要错过时机。”
姚銎之压下怒意,抛出高阶灵宝,瞬间撕开空间,带着姬一幸一同离去。夏烨嘴角含笑,在灵宝制造的空间漩涡消失之前,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
空间剧烈波动的那一刻,神剑派后山,许多在各自洞府中静修的大能都睁开了眼,待察觉到他们前往的方向是椋道,更是不由得皱眉。
“哼,这是哪来的没规矩的小娃娃。”其中一个洞府内,一位气息深不可测的老者不满道。
座下弟子恭敬回答:“是鹤唳宗秦中和道君带来的几位贵客,暂时住在客院。”
“哦,是秦簌小子带来的人,他那个性子,怎么会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弟子眼神一亮,“中和道君自然是温柔端方……”
“秦簌小子呢,把人放在客院就不管了?”长老捋着胡子,小声哼哼。
弟子收回小迷弟的表情,“中和道君在同掌门议事,”说着说着声线又八卦了起来,“听说……是道君的情人神魂受损,昏迷不醒,道君才匆忙带人返回玄阳,向咱们掌门借养魂秘境一用。”
“呵,想得美,养魂秘境非本门弟子不得入,这可是开宗老祖定下的,”长老捋胡子的手一顿,反应过来,“哦——这小子还打着咱们镇宗至宝的主意呢……”长老开始琢磨,鹤唳宗那群老家伙手里有什么好东西来着,他们的徒孙媳妇要治伤,总得大方点让他宰上一宰。
“不对啊,那刚才那几人又是谁?”
“咳咳,中和道君把情人和情敌都一起带来了……这个院子里,住了四个情敌呢。”弟子一脸崇敬,不愧是中和道君,这想法,这肚量,实在是我辈不能及也。
“怎么全放一个院子里了,养蛊吗?”长老也被这做法噎到了。
弟子无奈,“长老,您忘了?三大宗门交流会,今年轮到咱们主办,八个宗门的弟子们一来,客院自然都住满了,这两个院子,还是鹤唳宗弟子腾出来的。”
“这倒是。好了,你且退下吧。我得去找几个老家伙喝两壶,好好聊聊。”弟子称是离去。
天空一碧如洗,雎城城门上空,慢慢现出一个透明的漩涡。三人突然出现在半空中,高阶修士的威压尚未敛去,纵使看不清面容,但三人身姿皆是俊逸潇洒,气度不俗,城门内外的凡人见到此景,纷纷跪拜,口称仙师。
姚銎之眉头紧皱,看见符合卜辞描述的对象,立刻将其带进芥子空间,进入空间前,姬一幸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小男孩,微微动了动手指。三人忽地出现,又忽地消失,伏地跪拜的众人过了许久才敢抬头,感觉像是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芥子空间有着自主衍化成为小世界的可能性,所以一般情况下,天道意志不会出现在芥子空间里,避免干涉芥子空间内新规则的形成。自然,这样能够暂时蒙蔽天道的地方不会太多,芥子空间更是极为稀少。
这个空间内土地广袤,三山一水,草木生机勃勃,虽然姚銎之还未曾主动打理过,但这也算是很合他心意的超阶灵宝之一了。
仔细打量被放在地上的灰扑扑的人,姚銎之疑惑道:“怎么是个凡人肉身?不是说,是个刚刚诞生灵智的石精吗?”
夏烨双手抱臂站在一旁,给了他一个你是不是眼瞎的鄙视眼神,懒洋洋道,“不是凡人,是个道基不稳、嗯……误打误撞进阶炼气的修士,丹田处灵气紊乱,大概从未学过修炼之法。”
姬一幸蹲下,用神识探查一番,点头道:“但是卜辞中有一点没说错,她的肉身似乎也确实被灵液浸泡过许久。至于为什么不是石精,而是凡人、或者说才炼气的修士,就不得而知了。”
姚銎之听罢,“无所谓,小修士也行,只要这容器肉身足够强大,能承受住琉璃神魂降临,不会随便崩溃就行。”
“小幸,把那把剑拿出来。”姚銎之道。
姬一幸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柄银剑,剑身像是淬了一层蓝光,颜色极美。他不舍地抚过剑身,这是琉璃送他的那片本体琉璃草叶打造的,他找到皇都里最好的炼器师,耗费了他积攒多年的天材地宝,最后锻成这一柄细剑,本想着哪天送给她。没想到,送出去之前,剑却要先饮血了。
姚銎之拿过剑,拍拍表弟的肩膀,“别舍不得,琉璃已经昏迷三个月了,需得早些召回她离体的神魂,残留的死气已经开始侵蚀她的本体,不能再等下去了。秦簌的方法根本救不了她,只有我们才能治好她。放心,等琉璃醒过来,她不会怪你的。”
姚銎之右手执剑,剑尖指地,解除了对容器的控制,冷声道:“小修士,跑起来。让你一百息,若你能跑到那块石头后面,我可以不杀你。别装死,我知道你能听见。”
冷杉确实一直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不寒而栗。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失去对身体的全部控制权,无法呼吸,无法眨眼……她一直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让她清醒着听他们说话,是觉得就算被她听到了什么也没关系?或许就像人类从不在乎在动物面前暴露隐私,或许他们清楚,有一种人无法泄露任何秘密。
现在,终于……冷杉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间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感。她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成为了修士,她能感觉到自己比之前更强大,但同时,她也能感知到她与三人间有如天堑的差距,死神一般的低语让她寒毛直竖,强势的威压碾压着她的意志。
她拼命地向前跑,朝着远方那块巨大的石头,一直跑,她不敢回头,不敢计数,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能跑多久。
就在她即将到达之时,一道剑光朝她急射而去。
短暂的刺痛,细长的银色飞剑已从她腹中抽离,还挽了个剑花,顺便抖落了剑身上的血珠,露出了那层美得让她遍体生寒的蓝光,银剑慢悠悠地回到持剑人手上。
冷杉转过头,看到那个叫做姚銎之的紫衣青年来到她身后,他说:“时间到了。”
“……为什么?”冷杉双手捂住自己的腹部,但仍能感觉到滚烫的、滑腻的鲜血从十指指缝中流出,她太痛了,痛得无法呼吸,每说一个字都会牵扯到伤口。她能感觉到伤口还在一点点撕裂,这可能就是灵剑的奇妙之处吧,在她的肠子也快要漏出来之前,她一字一顿地问着:“为、什、么……让、我、跑……”
冷杉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眼球充血鼓起,却固执地看着姚銎之的方向。
姚銎之拿出一块巨大而平整的灵石,将她平放上去,“你想要问个明白,我可以成全你。肉身的极端痛苦,能够削弱你的神魂与肉身的联系,让琉璃的神魂更好地占据你的肉身……啧,难看。”他被冷杉瞪烦了,伸手抚过她的眼皮,手动帮她闭眼,“放心,你不会死的。你会好好活着,好、好、地、活着。”
如果可以,她想折断这双手。
冷杉死死记住他的脸,也记住了旁边递刀和看戏的两人。她已经不能再说出哪怕一个字,她不懂他说的好好地活着是什么意思,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无论他们要用自己的肉身做什么,都绝不会成功,他越是想得到的,就越是会失去……
冷杉感觉到一个强大的存在正降临到她的身体里,就像姚銎之说的一样,她似乎变成了一个容器,她的神魂被挤到容器的最底部压得扁扁的,有什么黏糊糊、一条条、让她极度恶心厌恶排斥的东西,正在侵蚀她的肉身……最后一刻,冷杉似乎听到了三种声音。
一个泛着冷嘲的陌生女声说:“姚銎之,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一道惊天动地的炸雷,仿佛是从外面的世界击入,响彻整个芥子空间。
一声机械的、诡异的电子音,“程序错误。优先执行一代指令。迁移成功。”
冷杉的意识渐渐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