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苍茫太行
距离井陉道上那惊魂一夜已经过去了四天,黑山贼和杨丑早就远远地躲进了深山里,再也不见了踪影。
深受其害的张杨和苏则甚至还没看清黑山贼到底派了哪个首领来打他们,贼人就先自己销声匿迹了。这几日的朝夕戒备仿佛一拳打到了空处,实在是叫人心里有些憋气。
太守贾琮在抵达上艾的次日就抚兵安民、清点计功,第三天又率领百姓出城恢复耕作,一整套标准的善后流程走下来,这位年近六旬的廉吏已经难掩疲惫。
天色渐渐黑了。
贾琮自城外田间回来,带着郡中官吏们回到了临时下榻的驿馆。
众人陆续散去,贾琮也往里面走,边走边自言自语:“攻袭井陉的黑山贼究竟是哪个首领?”
他本没指望能听到回复,谁想他身后的一个军官听见了,当即答道:“必是于毒。”
“哦?”贾琮回头一看,奇道:“子龙,你如何得知?”
“回禀府君,县卒皆称来敌乃河内儿声,黑山诸贼惟有于毒出身朝歌,其部必多河内兵。”
这答话者,姓赵名云字子龙,乃是常山郡兵的司马之一,在任多年,颇有勇略,地位仅在郡都尉之下。
此番贾琮到井陉来督运粮草,郡都尉留守在治所,赵云便跟了出来带兵办事。
“唔,不错。吾当以此言进呈大王。”贾琮颔首称赞。
“云告退。”赵云见太守没别的事了,便告辞而去。
贾琮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点起一盏油灯,取出竹简书刀开始写文书。
没过一会,赵云却折返了回来,报道:“府君,骠骑护军韩校尉到了。”
“这么快?”贾琮微讶,随即说道:“知道了,且待他们驻扎休整吧,明日我等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上艾的县吏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门口,带了点哭腔喊道:“贾府君!新到的校尉要连夜提审苏君,求府君去救救我们县令吧!”
贾琮立时惊起:“什么!”
……
却说韩浩带着一人双马的精锐骑兵紧赶慢赶,终于苏则他们被关起来的第三天夜里抵达了上艾。
韩浩顾不得休息,进城之后头件事就是把苏则从牢里叫了出来,两人把县府的卷册记录一顿翻腾,仔细核对了一遍近期路过上艾的信使人数。
“二月庚辰日一人。”
“癸未日一人。”
“丁亥日两人。”
“庚寅日一人。”
“等等…那两人是同行还是一先一后?你确定两人都遇见了?”
“是两人同行,驿馆一并迎接的,驿长专为此事回报与吾。”
“嗯,好。来人,去传那驿长过来……文师且继续说。”
韩浩按照刘寿的嘱咐在此核对信使行程,随着苏则一个个报出使者过路的日子,韩浩就对着刘寿先前塞给他的草纸计算着时间。
“还有辛卯日一人。”苏则翻完了记录,把卷册合上,抬起头来说道:“再就是死去的两人,皆是在二月甲午日发现的。”
“呼这回可真是险之又险呐!”
韩浩听完,长舒了一口气,把那封要命的诏令简牍收入怀中。“万幸万幸,你县中记录与将军所言并无差错。”
苏则也是一阵后怕,连忙谢道:“多谢元嗣公告知。此番皆托大王福德,侥幸未曾遗失机密。”
韩浩“嗯”了一声,将手中草纸凑在油灯上烧了,复对苏则说道:“且待我再核实一番,文师勿怪。”
苏则这时也平复了心情,拱手一拜,道:“罪臣不敢。”
韩浩于是撇下他走出门去,叫来几个亲信吩咐道:“你们几人这便赶去太原,找陆太守询问二月以来过往使者数目,查明之后速速回报。”
“是。”
亲信们也不耽搁,牵上马就出了府门。
他们刚要出发,只听得门房上一声大喝:“尔等休走,快叫韩元嗣出来相见!”
亲信们借着火把的光亮回头看了看,为首一人撂下马缰走了过来,问道:“何人要见校尉?“
“是常山府君。”
“此乃常山太守贾君。”
县吏和赵云一前一后报出了贾琮名号。
贾琮以为苏则被秘密审问,顾不得宵禁,只叫赵云点起五十郡兵,带上那报信的县吏就赶了过来,却在门口被韩浩的亲兵给拦住了。
韩浩的亲信自然知道韩浩那里该问的已经都问完了,便作出一副惊讶惶恐状,躬身拜道:“庸兵愚鲁不知变通,万望贾公恕罪!小人这便引贾公入内。”
贾琮见对方这么好说话,非但不喜,反而愈加地担忧苏则处境,心知里面肯定早已尘埃落定了。再开口时,比先前更添两分震怒:“此狡言耳!速速引路。”
“是,府君请随我来。”那亲信也不辩驳,躬身应声,左手取过火把,右手一抬一引,大跨步就往里走。
门口有兵士见机得快,先行跑进去告知了韩浩。
贾琮带着五十多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县府,还走没到正堂,韩浩先小跑着迎了出来:“哈哈哈,下卒无知,误拦了贾公,韩浩在此赔罪了。”
“哼。”
贾琮冷了脸色,按捺着怒气质问道:“上艾令何在?公为校尉,既非郡国之吏,夜闯官府是为何故?”
韩浩也明白自己这么深夜提人确实做得不太地道,于是避重就轻地只答了前一半:“苏文师正在堂中,请贾公入内一叙。”
贾琮不答话,越过他就往里走。
韩浩对亲信吩咐道:“你等速去公干。”说完,转身快步追了上去。
贾琮入得堂中,却见苏则全须全尾地坐在客席上看书,身边是一架青铜油灯。
“苏君?”
他看得愣了愣,脚步顿时一缓,差点被身后赶上来的韩浩撞上。
苏则也看见了他们,连忙起身:“罪臣拜见府君,请您上坐。”
贾琮也不客气,直接上前绕过帅案坐了主位,仍是语带不善地问道:“韩校尉,宵禁之时私自提审案犯,是为何意?”
韩浩刚才见了贾琮看苏则的反应,心中便猜测其来意,或许是怕苏则被他严刑审讯?此时贾琮追问起来,韩浩不好回答,以目示意让苏则来说。
苏则刚刚了却一桩心头大事,语气轻松道:“回禀府君,先前县尉黄氏误取诏令,韩校尉便是奉了大王之命,特来追查此事。”
贾琮还是皱眉,继续质问道:“黄县尉之事尚无定论,孤已将其下狱,尔何能私取之?”
苏则解释道:“府君,此番确实情急,大王之令事涉机密,若是外传,关联非小,故而派韩校尉来此处置。”
韩浩也跟着赔话:“贾公息怒,韩浩行事莽撞了,幸勿怪罪好在大王之事无碍。”
贾琮听罢毫无反应,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韩浩和苏则都是机敏过人之辈,此时意识到了贾琮绝非他们三言两语所能安抚,便不再出声,安静地等着贾琮发话。
油灯摇摇,光影曳曳。
半晌,贾琮终于出言:“韩校尉,你是奉了骠骑将军之‘军令’,岂称‘王命’乎?”
但是骠骑将军跟赵王就是一个人啊?韩浩乍一听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他立即就收了心思。贾琮不是无聊讲冷笑话的人,那么这话的意思是?
韩浩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贾琮这是在警告他不该混杂军令和王命,可能还想要借他之口将此事告诉刘寿;而贾琮之所以不打算自己去说,正是给他韩浩留了情面。
韩浩长身而起,拱手一拜,说道:“贾公之良言诚贵,吾必回禀将军。”
苏则这时也品出了其中意味,随之拜了一拜。
“嗯,且说说黄县尉如何处置吧。”贾琮点到为止,见他们二人都听懂了,便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
苏则说道:“黄县尉在牢房中召见家人,所言无忌,此案当早做处置。”
韩浩自然会意,他知道那封诏令的内容,本来就有赶紧把黄县尉定罪灭口的心思,于是问贾琮道:“府君,我请提审上艾尉黄氏,不知可否?”
贾琮虚扶了一把头上进贤冠,说道:“准之。”
韩浩与苏则恭敬地齐声说道:“多谢府君。”
贾琮点了点头,正要张口,突然觉得有些头晕。晃了一会神,他才说出话来:“上艾之县,名属常山,实为军机要冲,选任官员悉由赵国,人事非孤所辖。今县尉黄氏督巡井陉不力,请韩公奉王命处之。”
韩浩闻言,心中明白贾琮是帮他把这次莽撞的越权处置给圆回来了,当下对其更添了几分感佩,起身应道:“是,仆自当尽命。”
贾琮既然说了不管上艾的人事,便打算就此回府,“孤有守土与督粮之责,不能久留西边。骠骑军既至,孤明日便引郡兵回返。”说罢就站起身来,步伐有些趔趄。
“是,府君。”
韩浩答应着,亲自上前扶着贾琮往门外走。
出了正堂的门,赵云上前接过贾琮。韩浩正准备告辞,贾琮忽然若有若无地说了一声:“大王啊”
韩浩没听清,返身又凑过来问:“贾公说了什么?”
贾琮眼皮半阖着,似梦似醒地轻叹道:“刘郎啊!虽说此时密信事急、韩元嗣也是贤良之人,可是你的将军府在地方上无视郡县规矩,这岂是长久之道?”
韩浩心中大震,霍然抬头,对着似乎困得快睡着了的贾琮躬身一礼:“韩浩多谢贾公教诲。”
贾琮被赵云搀扶着,背对着韩浩,对他这句道谢毫无反应,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赵云向韩浩点了点头,一行郡兵浩浩荡荡地回驿馆去了。
……
二百里之外,这一夜刘寿的中军帐也是灯火通明。
张杨带着残部赶回来请罪,自缚了双手跪倒在地,哭泣道:“将军!”
“哼”刘寿一手扶着帅案,似愤似叹地长出了一声,片刻间神色连连变幻,终于拍案而起:“黑山妖贼,安敢如此?明日催动三军,速向井陉进发!”
张杨保持着叩拜的姿势不敢起身,等着听对他的处置。
郑泰一直都不太看得起张杨这种没什么智略的寒门武人,见刘寿面带怒容却只字不提张杨的罪责,以为他是不方便亲口说出重刑,便上前一步,审问起张杨来:“叛贼杨丑现在何处?”
张杨惭愧道:“罪人不知。”
郑泰又问:“那黑山贼从何而来?首领为何人?”
张杨还是摇头:“不知。”
郑泰再问:“当日你既然领残兵击贼于上艾城下,为何不敢循其踪迹追而破之?”
张杨听见这个“不敢”心里就暗道糟糕,临战怯懦乃是军令必斩之罪,他连忙解释道:“当日夜深,不知贼人多少,故而未曾追击。后来回军收拢溃兵,贼寇已逃远了。
“此谬言也!”郑泰顿时厉色斥道:“尔部下连通外敌叛乱,尔不知追剿贼巢乎?”
“我全凭将军治罪。”张杨哑口无言,只有叩头谢罪。
刘寿看得直皱眉,说道:“张杨治军不严,战贼不利,降为司马,归其部属黄忠。”
郑泰谏道:“张杨受命为前锋,其军令未竟;部下谋反,张杨不能制,贼走又不追,是纵敌也。二罪并罚,罪当处斩。”
刘寿断然拒绝:“未及出师,先自斩部将,非吉兆也。”
郑泰这才知道刘寿无意杀人。他反正也不是非要杀死张杨不可,顺着就接话道:“是,明将军仁不重刑、惩以正纪,我等拜服。”
“谢将军!谢将军活命之恩!”
张杨连忙叩头谢恩,起身站到了黄忠身后。
刘寿见他说话虽急、却尚还利索,算是有几分骨气,心里也还算满意。张杨虽不适合担任一军之主将,给别人当个副手应该还做得来。
他们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就是为了等张杨,此时处置完了,便立即散会,各自回帐。
黄忠先跟着众人出了中军帐,过了一会又绕回来,问道:“将军以张杨归于我部,请问当如何用之?”
“你就当他是弱化版的魏桀,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呗。”刘寿随口一说,见黄忠仍是面露疑惑,只好又讲了两句:“张杨部下本来只有三四千人,叛乱之后还能留下两千,已经不算差了。”
黄忠追问:“可是,这一部的并州兵既然能串通黑山贼,是否应该分而化之?”
刘寿不以为意:“并州也分南北嘛!张杨的旧部是他从云中带来的,这个杨丑乃是他在滞留上党时新招的,此人本就是盗匪出身,跟黑山贼串通也不为怪。”
黄忠这才放了心,笑道:“我知道了,将军早些休息吧。”
……
次日天明之后,赵云率领常山郡兵簇拥着贾琮的车驾出了上艾,沿着井陉往常山的方向驶去。
广武君李左车有言:“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此话到了汉代依然奏效。
区区六尺的车轨就占了大半条山道,道路两侧都是耸立的山壁,行人抬头看时,几乎高不见天。
贾琮掀开车帘,看向车外近在迟尺的山峦树木,低声吟道:
“刚峰信立,松樟清洁。
悠悠旅路,苍茫太行。”
山路崎岖回转,车马辚辚,一路向东而去。
贾琮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帘子,双目紧闭坐在车中,悄无声息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