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直谏
三月十九日,刘寿在孟津以东的另一个黄河渡口五社津附近,终于追上了刘洪率领的大部人马。
见了面来不及休息问候,刘寿赶紧把部曲都拉到了洛阳城西的平乐观,自己带着一众幕僚进京,将将卡着朝廷诏令的要求,在接诏之后第二十日赶到了洛阳。
此时的洛阳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皇帝卧病已有三个月,近一个多月以来更是暂停了朝会,各种政令皆由近侍宦官传递到尚书台,再由尚书颁布于百官。
朝会停了之后,百官不再五日一见,除了三公、将军、司隶校尉这些重臣偶尔被召见之外,绝大多数官员都只能被动地等着政令从宫中传出来。百官只好频繁地奔走拜访,设法互通消息。
而此时大家最关注的消息正是太子之位。去年底,何进号召群臣一起请立太子,结果皇帝公然拒立嫡长子刘辩,称“辩轻佻无威仪,不可为宗庙主”。
自那次之后,何进本人在朝堂上越发低调,而他跟后将军袁隗结为了紧密的同盟,通过帮助袁家的门生故吏势力扩张,来给刘辩拉取支持他继位的人望。
上军校尉蹇硕是皇帝的心腹宦官,听从皇帝和董太后之意,一心扶立刘协。
如今蹇硕掌握着皇宫的守卫,而皇宫之外洛阳城中的兵权则在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何苗、卫将军董重、后将军袁隗等人手中。西园的其余七校、羽林、虎贲、执金吾、城门校尉等散碎的领兵之人也已经全部暗中选边站了队。整个洛阳的防卫兵力表面上运转如常,实则暗潮汹涌。
刘寿对于这种暗流涌动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这次回来之后,他想要入宫拜见,竟被守卫挡在了宫门外!
一个小黄门宦官带着一群中黄门把守着苍龙门,拦下了车驾问道:“何人无诏入宫?有何奏疏?”
刘寿得宠又得势的皇子,从来都是宦官们远远看见他的车驾就赶紧开门,连盘查都未曾有过。典韦送刘寿进宫这么多次就没见过这个阵仗,强忍着怒气走上前答道:“骠骑将军奉诏回京,入宫复命。”
刘寿把复命的奏疏从车里递给亲兵,亲兵接过交了过去。谁想那小黄门收了奏疏,一扭身就往里面走,后背朝着人,扔下一句:“骠骑将军回府听宣吧。”
典韦往前狠狠地踏了一步,顾忌着这是宫禁,究竟没敢当场发作,回过头看刘寿怎么说。
刘寿奉急召二十天回京,星夜兼程地赶来洛阳,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皇帝眼皮底下吃了个闭门羹。于是问周围守门的中黄门道:“尔等何敢阻拦王驾?这宫中规矩何时变成这般的?”
中黄门不敢答,一个个推搡着往后退。典韦抬手随便指着一人,压沉了声音厉喝:“还不快说!”
这人被典韦逼着,颤颤巍巍地答话:“上军校尉……防,防范外贼,不论何人,无诏皆不得入。”
蹇硕!刘寿在心里给这死奴才记了一笔,复对着这些人问道:“传递奏疏需要多久?”
一众中黄门又是支支吾吾地,不知哪个勉强透出了一句:“宣召尚需些时候,将军请回府吧。”
刘寿见不到皇帝,对着这些软硬不吃的宦官也不是办法,只得回去。
未到府门,远远地便看见自己将军府外一整条街上停满了车驾,傅巽、张既等几个掾史正在门口迎来送往。
他这才刚回来,就有这么多人蜂拥上门打探消息,足见人心惶惶,可想而知此时宫中和朝中都得乱成什么样了!
刘寿直接驱车过去,叫人关了府门,道:“孤尚未面君复命,不宜见客。” 把各种来套近乎的都拦在了门外。这个时候他不需要好客贤明的名声,他的数千人部队就在洛阳城外,他只要当个不扎人眼的实权将军就好了。
关起门来,韩暨上前有些愧疚地说:“是我们想得差了。”
自刘寿开府以来,除却一开始的小心谨慎和心惊胆颤,骠骑府的形势是越来越好,结果刘寿的态度没变,反而是他们开始迎来送往折节下士,往日的警惕心都松懈了下来。
刘寿点点头,自己回了内室。现在刘洪和田丰都在平乐观领兵,荀攸和贾诩一起去西园替他交接军令了,剩下的这些年轻人到底还是差了点历练。
在府里等了一整天,宫中都没有消息。直到次日,才有宦官来到将军府,宣刘寿去觐见皇帝。
这次进宫,刘寿发现宫里多了许多持械值守的卫士。翻车渴乌依旧往宫道上洒着水,宫殿华美依旧,只是紧张的气氛已经蔓延开来,再不见往日奢侈至极的豪富之态。
皇帝已经不住在金碧辉煌的玉堂殿了,如今卧榻在嘉德殿的后殿,身边侍候的还是张让那批人,只又多了一个蹇硕。
刘寿上前拜见,皇帝也没有坐起来,就那么侧躺着跟他说:“玉郎,你要把兵马带进城来,就放在西园,内防何进,外制董卓。”
刘寿是一点也不想对上何进。
按本朝惯例,人家外戚就该在新帝年幼时辅政。何进本人又没有品德问题,比起梁冀、窦武那种大将军而言何进可谓是性情温和地有些软弱了,还去折腾他做什么?如今何进开府已经五年了,举荐的故吏满朝,这个时候嫌上刘辩不好了,早干嘛去了?
刘寿正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皇帝又说:“太后与朕俱以辩轻佻、协端庄,你当遵太后谕旨,助蹇硕钳制何氏,共扶协为储君。”
刘寿回道:“嫡长子继嗣,为礼仪之道,陛下不宜”
“糊涂!”
皇帝突然有些激动:“何氏专权跋扈,擅纵外兵,那个悖逆不交兵权的董卓本是袁隗的故吏,就是何进扶起来的!若辩继位,天下复刘姓乎?”
皇帝一怒,榻边侍奉的宦官们呼剌剌全都跪下请罪,然后殿下的黄门侍郎、小黄门也跪,人传人地,就连殿外值守的卫士都莫名其妙地跟着跪下了。
刘寿跟着众人一起从雕纹胡凳上站了起来,又不想跟张让、赵忠这帮宦官并排跪在一处,干脆走上榻前去把皇帝的脉。
这脉一入手,他心里就明白了。
皇帝缓了缓气息,问他:“他们说朕为酒色所伤、休养将息便可,然而数月过去了丝毫不见起色。玉郎,你说朕的病根为何、几时能治好?”
刘寿跪立在榻前,他心里知道皇帝大限不过旬月之间,这个时候最好就是花言巧语哄过去罢了。
然而,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一开一合,他听见自己说道:“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用盖勋之刚、杨奇之直,天下为明。然视国为家,予取予夺,驭百官如奴仆,置苍生于不顾,以至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此病根也。”
十常侍这些年听惯了忠臣进谏的这种论调,这时底下不知是哪一位习惯性地开口叱道:“狂言!一派胡言!”
刘寿还以为是皇帝在骂他,抬头一看,却见皇帝气得面色铁青,正颤颤巍巍地自己撑起身子,准备坐起来骂这个逆子。
刘寿这时理智也回来了,想着皇帝身后新帝不一定还能听他的,干脆把心一横,拱手正色谏道:“自中平元年黄巾起义以来,冀、兖、豫诸州未能有片刻休养之机,每年新粮未收,赋役增常,民生疾苦,弃田离乡,而田垄荒废,明年赋役摊到良民家中更重。年复一年,积年如此,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天下不直陛下久矣!昔贾长沙上《治安策》以陈时敝,今日臣冒死进谏,请陛下减征兵役、削除历年加税、停征修宫钱、免三州一年赋税,选任廉吏,使民休养生息,则汉室可安,民心可定,陛下此时为之,时尤未晚!”
满殿静默,皇帝大口喘着粗气,殿中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唉!” 过了良久,皇帝忽然叹了一声,好像刚才被激怒而紧绷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泄了。皇帝看向刘寿,温和地说道:“玉郎,何不早谏?”
刘寿这样犯上直谏,本来已经做好被皇帝削爵的准备了,只是他觉得这时候一定要说,不然等皇帝的苛政传到下一朝,成了前朝通行的祖宗之法,这汉家的天下就真的没救了。
不想皇帝并未暴怒,反而有点听进去了的意思,刘寿毫无准备,有些手足无措地答道:“臣孤陋浅薄,享洛阳之富奢,本无知之人也。惟远赴江湖草芥之中,方知天下弊政如此。”
皇帝又问:“我儿以为,朕之治国如何?”
刘寿被这一问有些心惊胆战,肃拜答道:“老子曰‘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陛下承疲民之后,易为善政,黎庶倾耳。凡御极二十一年,设熹平石经广兴文教,天下敬慕,但使犹亲民近民之美,与民休养生息,则国家大定矣。”
皇帝伸手轻轻一拉,让刘寿坐到了榻边,抚摸着他手上大片的疮痂,说道:“玉郎才智可以承吾宗庙,奈何拒之?”
刘寿赶紧跪回去了,断然拒绝:“立嫡立长,祖宗之训也。今为嗣君之故,百官奔走相询,朝野纷纷。愿陛下早立正宫之子为嗣,以定朝纲。”
皇帝长叹了一声,又把他拉起来坐回榻边,十分平静地说道:“修宫钱可以暂停,这轻减赋役一事,你回去拟旨再呈上来吧。” 说罢,拉住了不许他谢恩,又招手示意张让。
张让趋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册书简,双手捧着,呼道:“赵王寿接旨!”
刘寿就坐在跟皇帝齐平的位置应道:“臣接旨。”
张让展开宣读起来,却是一封制书:“赵王寿躬逐虏寇,克靖张举张纯乌桓之乱,功逾诸王。宜加邑,食中山郡,疆界”
皇帝还是拉着刘寿,说道:“我儿不肯继嗣也罢了,朕再给你加封一郡,日后你便去赵地,安做国王吧。”
刘寿没想到,他在立储一事上跟皇帝作对,还这样犯上进谏,竟会得破例加封,又添一郡!
这实在是皇恩浩荡。可是这份皇帝的爱子之心,在此时却格外地令人难过。
刘寿这些年名列辅将,位在三公之上,看似是威震朝野的宗室重臣,实则一边屡次外出平乱,得许多能人志士辅佐,一边享受着昏君的福利,有了冠绝东汉的封国,然而于天下祸乱的根源,他却始终无能为力。
数年下来,他完全不信任皇帝,甚至单方面地离了心,以至于错过了近两年皇帝本来能听他劝、能挽救危局的时机。
刘寿神色痛苦地拜谢皇恩,从张让手中接过了皇帝早已勘验好的地图和制书。
皇帝又叫他上前,嘱咐道:“幽州牧刘虞有威信,我已使人拜其为太尉。在其到任之前,你且调兵马到西园,若是那些人有所抗衡,你便要安稳京师。”
刘寿回道:“臣谨记陛下之言。”
皇帝今天先是大惊大怒,又说了这么多话,此时有些累得狠了,微点一下头,挥挥手让他回去。
刘寿心情复杂地出了宫。
“大王饶命啊!”
“小人无意冒犯大王。”
宫车刚一驶出苍龙门,车前突然一阵喧闹。刘寿一看,正好又是昨日拦过他的那一批人值班,纷纷跪拜在车前求饶。
估计是他又增了食邑的消息传开了吧,在此时百官奔走相通的情况下,诏令还没送到尚书台的就能被宫中侍郎流传开去。刘寿心里头想着,嘴里也顺口说道:“不知者无罪,孤不会计较。”
车前的中黄门又是一阵叩头拜谢。
典韦接了刘寿回府,跟众人听说了宫门上的事,马超迎上来就问道:“将军就这么算了,不怕日后他们还敢欺人?”
“那你要如何?罚作苦役?或者向陛下进言下狱处死?”刘寿反问道,“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蹇硕下令要防着我,我去为难这些人做什么?如今洛阳城里风声鹤唳的,能过得去的就省事些吧。”
马超有点闷闷不乐地不说话了。贾诩和荀攸对视了一眼,一起跟了上来。
走过内院的廊道,贾诩低声问道:“将军要动蹇硕么?”
刘寿头也不回地答道:“当然是留着他给何大将军添堵了。”
等到新帝登基以后,这种跟何进不对付的势力多多益善嘛!不然,要是没了蹇硕和董重,何进的下一个眼中钉可不就是他刘寿了?
贾诩也笑了起来,又道:“蹇硕擅权,恐怕保不得,将军不如保一保卫将军。”
“太后早恨死我了,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刘寿无可无不可地轻哼了一声,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贾诩说道:“我是藩臣,虽有布置也不该在洛阳。文和,你与傅南容一起去凉州,他为刺史、你为太守,如何?”
贾诩闻言稍微有点惊讶,很快便笑着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刘寿点点头,独叫了荀攸进内室。
荀攸跟进来关好门,刘寿一直走到最里面的墙下,背对着他说道:“我今日入宫直谏说‘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结果陛下非但不降罪,还停了修宫钱,又让我拟旨轻减赋役。”
荀攸听得一惊,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问道:“将军为何进谏?”
刘寿的声音有些苦涩:“这些年我与宦官同侍陛下,来日新帝若是不能容我,这般恶名便是现成的因由。我本想以礼义劝陛下立太子,好搏一个贤名,以为退身之资。”
荀攸有点懵,这跟直谏有什么关系?好在刘寿也没要他回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后来陛下问起病因,我便直言了,陛下圣明不罪,反而加封。”
“假使去年我能为此谏,天下还能崩坏至此么?”
刘寿还是对着墙说话,语带哽咽:“中平二年,逯昭烈侯就对我说‘鼓钟于宫,声闻于外’,结果我一直逃避在外,还不许刘子奇他们去进忠谏,对君父有失臣子之道,对臣属蔽塞言路,我、我真是错得无可救药了。”
“我这些年一心思退,我都退了什么啊!”
刘寿布满疮痂的双手都按在墙上,垂着头流泪不止。
荀攸完全震惊了,疾步上前扶住了已经几乎站不稳的刘寿,开口时声音也有些轻微发颤:“今有赵国民生安乐,凉州、幽州乱象初平,将军切勿自贬。”
刘寿脸上的泪水还没干,说话断断续续地,声音却显得异常冷静:“我对陛下未能尽臣子之道,然而新帝未必容我尽忠,眼下实乃难遇之机。公达,劳你替我寻访一番,有何忠谏、有何…成算,都呈与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