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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你是人间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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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前夜下过一场大雨,潮湿的空气里,泥土的气息混着药物的味道在医院走廊里蔓延。

    “107房昨天晚上新来了一个小姑娘。”

    “父母冒着大雨送来的,这会儿人影都不见了。唉。”

    “那姑娘叫周软,是我们医院的老熟人了,病情反反复复,我记得上一次来治疗还是前年。”

    “对,那年好像也是这个时候,孤零零的一个人。”

    “听说这次是自杀,手上的刀痕那么长呢。”

    “也是可怜,受这种苦。”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彻底康复。”

    “抑郁症哪有那么容易治好,小姑娘都治了八九年了。”

    “唉,好好活着吧。”

    病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清晨的风迎面而来,与他撞了个满怀。

    “小夏,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夏见清摇摇头,强扯出一个笑容,转身而去。

    “小夏是被吓着了?你看他走路都走不稳。”

    “第一次接重度抑郁症患者嘛,经验不足。”

    “我看他都快哭了。”

    “没有吧。”

    夏见清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可时不时还是会被自己的脚步绊住。路过一个又一个病房,里面不时传来躁狂症病人的尖叫声,焦虑障碍者砸东西的声音。

    “周软,女,23岁,重度抑郁症患者,病史九年,伴有强烈的自杀倾向。”

    很冰冷的几个字,却字字扎进心里,让他喘不过气。

    —

    金黄的阳光洒在床上,窗外向日葵生机勃勃,可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却好似了无生气。

    微微起伏的薄被,不停抖动的睫毛,枕头上湿濡的痕迹,她像一个婴儿一般缩成一团,小小的脸埋着,不愿见光。

    “周软患者,打针了。”护士轻声唤她。

    很久,才从里面伸出一只纤弱细白的手。

    护士耐心地说:“周软患者,要起来哦,扎不好会疼的。”

    疼就疼吧,疼死也好。她这么想。

    可是,不愿叫别人为难,她还是掀开被子,坐起身。

    冰凉的药物通过冰凉的针管送进体内,她难受得鼻子一皱一皱。

    “忍一忍哦,马上就好了。”护士很温柔地安慰她。

    不会好了,永远都不会好了。

    她抽噎着:“谢……谢谢……姐姐。”

    小姑娘身形消瘦,小脸苍白,眼角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说出来的话软软的,令人心生爱怜。

    护士打完针,摸了摸她的头。

    周软重新躺下,被子严严实实盖住自己。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她绵薄的呼吸。

    病房门又吱一声。

    “姐姐,不打针了。”

    那人像是没听见她说话,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床边。

    半晌,她没动作,那人也没动作。

    沉默在房间里静静流淌,阳光透过翠绿的枝叶,树影斑驳,鸟声唧唧。

    周软昏昏沉沉睡过去。

    夏见清就这么一直沉默站着,她蜷缩成一团,明明那么小一只,却要承受来自命运的厚重的诅咒。

    一连几天,周软迷迷糊糊睡着时,总感觉有人在注视着她,那目光直白且深切,可是醒来却不见人影。

    温暖的灯光下,一家三口躺在红色的沙发上,电视机里在放动画片,小孩子坐在爸爸的腿上咯咯咯地笑,妈妈端着果盘,不时给丈夫和儿子投喂。多么温馨,多么幸福。

    忽然,灯光泯灭,狂风骤雨将一切打碎,只有周软身陷黑暗。

    她在夜里哭着醒过来,外头在下大雨,唰唰唰,向日葵被雨水打得弯了腰。

    梦里是黑暗,醒来也是黑暗,永无止境。

    “爸爸,妈妈。”

    她颤颤巍巍地下床,光脚踩在地上,抖着手去开门。

    还没来得及出房门,撞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怎么了?”夏见清守在门外,听见她房里的动静立刻起身。

    女孩子穿着睡裙,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身体在颤抖。

    他轻轻拥她入怀,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做梦了吗?不害怕,我在。”

    明明是很陌生的温度,可是,好温暖,比太阳还暖。

    她不想推开,只想抓住。

    “夏见清。”她喊他的名字。

    夏见清抚她后背的手狠狠一颤,呼吸停顿。

    她记得他。

    心中万千情绪翻涌,最终,他很轻地“嗯”一声,酸涩,又满足。

    瓢泼大雨冲刷着大地,身后房内冰冷,周软抓住了太阳。

    趁着周软睡着的功夫,夏见清回了一趟家。

    此时已经是凌晨,他将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塞进行李箱,坐在床边想了许久。

    下楼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在吃早餐。

    “这是怎么了?怎么提着箱子,要出差?”

    他沉默着站在原地,抬头时眼眶泛红。

    “爷爷,”话一出口竟是哽咽,“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老爷子搅粥的手停下,“说过啊,你不是因为她才学医,进精神卫生中心实习的吗?怎么,遇见她了?”

    夏见清点点头,“她现在算是我的病人。”

    “爷爷,她很痛苦,总是在梦里哭。”眼泪就这么顺着脸庞,在下巴上汇聚,滴落,“可是我见过她笑的样子。”

    “我想陪着她。”

    —

    七月的天,日光很烈,树叶在照耀下闪闪发光。

    周软很早就醒来了,身边空无一人,好像昨晚的一切,梦魇也好,温暖的体温也好,都是幻觉。

    今天是老护士给她打针。

    “换一只手吧。”这只手已经扎得惨不忍睹,满是针孔。

    周软麻木地伸另一只手。

    她的手腕纤细,却横亘着几条吓人的疤,长短不一,呈现褐色,像一条条丑陋的虫。

    一时之间,老护士也不知道该扎哪里,她叹气,“还是换回那只手吧。”

    哪只手都一样,不在乎再添一道伤疤。

    屋内再次归于无声,周软盘腿坐在床沿,望着窗外发呆。

    大片向日葵向阳盛开,风吹过,微微摇晃。

    忽然,一个高大挺拔的白色身影闯入视线。

    他站在黄色的花海里,修长手指拂过一朵朵花,似在挑选,左右环视,他选中一朵,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将一枝大朵的向日葵收入囊中。

    偷花贼。

    这个偷花贼她还认识。

    只是她没想到,两分钟后,偷花贼和他的花都出现她面前。

    夏见清捏着花枝递给她:“给你。”

    向日葵的花香在空气中淡淡散开,周软仰头看他,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现疑惑。

    见她不接,夏见清又从背后变出一个玩偶,塞进她怀里。

    玩偶是一个扎着小辫辫的女孩,摸着毛茸茸,软软的。

    夏见清将向日葵放在她枕边,摸摸她的头:“不要不开心。”

    他的手好暖,可是,她开不开心又有谁在意呢?

    “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他又补充一句。

    周软倏地抬头,撞上他带笑的眉眼。

    他是随口说说的吗?还是……

    算了吧周软。

    “你还好吗?”

    不好,可是还是要装作好的样子。

    “没关系的。”

    有关系,有天大的关系。

    “没事的周软,会熬过去的。”

    熬过去,从来都在熬,从来都没过去。

    好多人对她说安慰的话,有的漫不经心,有的话里带刀,有几个人是带着真心呢?

    “什么抑郁症啊,她就是矫情。”

    “今天被班主任骂了两句,我好伤心,我得了抑郁症,我不想活了。”

    “你们可别惹她,惹她不开心,她想不开去跳楼,你们还得背上杀人犯的罪名。”

    看看,这个世界多糟糕,他们明里暗里都在看她的笑话。就连父母,也只把她当做一个累赘。

    所有人都在把她往外推,没有人,没有人会真的拉她一把。

    夏见清,他也只是骗骗她而已。

    周软苦涩地说:“谢谢你。”

    医院里人来人往,消毒水洒至每一个角落。

    主任办公室里,张海洋摘下眼镜,望着站在面前的青年。

    “你确定?”

    夏见清很坚定地点头。

    “她的情况很复杂,以你现在的资质……”他适时停顿。

    “我知道,我知道的老师,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夏见清深吸了口气,右手不禁握拳,“我只是,只是想在她身边待着,守着她。”

    张海洋眼神微变:“你们认识?”

    “嗯,高中同学。”

    半晌沉默。

    “好吧。”

    回到107房时,周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娃娃被她立在床头。她见人进来,也只是动了动眼球。

    “周软,今天太阳很好,想出去吗?”夏见清指指当空的太阳。

    周软摇头:“会晒黑。”

    夏见清:“……我们就去树荫下,透透气,看看向日葵,你不是最喜欢向日葵吗?”

    周软的确喜欢向日葵,但它还不足以让她站到阳光下。

    夏见清出去了。

    周软侧头,一墙之隔,青草和鲜花的清香引得蜜蜂和蝴蝶飞舞,欢笑声,鸟鸣,声声入耳。世界灿烂辉煌,唯有她,永驻孤寂。

    悲伤的情绪又将她拉入深渊,在她发抖着想要钻入棉被之中时,夏见清回来了。

    他似乎很高兴,笑得眉目温和。

    “我请你看向日葵。”他将手机屏幕对着她。

    周软瞅他一眼,嘀咕道:“在这里也能看到向日葵。”可她还是看向屏幕。

    夏日的九点钟,金轮高挂,像一张黄色的饼。穿过一片草地,一大片向日葵映入眼帘。粗壮的花梗,肥大的叶子,大朵大朵向阳而生,在阳光的馈赠中闪着金色的光芒。满屏的花朵,满屏的生机,令人心生欢喜。

    “是不是特别好看?”夏见清见她看得认真问道。

    周软诚恳地“嗯”一声。

    “下次,下次我们起得早一点去看,就不会晒着了。我们医院后面还有一片菜地,里面种了月季,粉嫩粉嫩的,很好看。”

    下次?会有下次吗?

    “我就住在走廊尽头的房间,这是我的手机号。”夏见清塞给她一张纸,“不开心可以找我,做了噩梦也可以找我,反正我为你随叫随到。”

    周软捏着黄色的便利贴,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他的名字和他的电话号码,还有一个笑脸。

    “周软要开心。”他摸摸她的头顶,眼睛里是细碎的光,像星星。

    —

    夏见清几乎是一整天都围着周软,他不知道从哪搜集到好多段子写在便利贴上,隔几分钟就念一段,逗她开心,但是周软不轻易被逗笑,因为好多段子她都听过。

    下午,周软要去心理治疗室听课,里面有不少人。她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夏见清就靠在门边。

    一开始,她还能认真听进去,后来,她就听得有些困。

    好无聊,像高中课堂上老师讲课一样,令人昏昏欲睡。

    周软又发病了。

    夏见清才刚吃过晚饭,急急忙忙往107房赶。

    小姑娘用被子蒙住头,抽泣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昏黄的傍晚,夕阳如血,向日葵耷拉着脑袋蔫蔫的。

    “怎么了?”夏见清想扯下被子看看她的脸,但她死抓着不放。

    她不说话,只是哭,让他很慌乱。

    很久很久,久到周软以为他已经离开。

    “周软,你想听我的故事吗?”被子外,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周软已经不哭了,但心中浓重的悲伤久久不散。

    “很小的时候我就没有了父母,我在我爷爷身边长大。”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周软却听出了一丝悲伤,联想到自己,眼泪又有冲刷而出的征兆。

    “他是个老顽固,总喜欢管着我,但是我太调皮了,每次都把他气得半死,他就拿着扫帚追着我打。”

    说到这里他好像笑了,周软的泪珠生生被截断,她能想象到那种滑稽又温暖的画面。

    “我在我们那片一直是小霸王,天天打架,跟小孩子打,跟大人也打,天天顶着臃肿的猪脸回去,然后被老爷子打,是不是很掉面?”

    周软的思绪被他的故事牵着走,渐渐忘掉了坏情绪。

    “一直到高中,我才开始转性。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她没发现自己不自觉出声回答了他,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被子被人掀开,眼前一张脸放大,近到她能看清他瞳孔里的自己。

    她哭得鼻子通红,眼睫毛湿湿的,一张小脸满是泪痕。

    夏见清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颊,“该吃药了,下次再讲。”

    周软:“……”

    半夜里,周软又做了噩梦。

    夜晚的风吹动窗帘,拂过她柔软脆弱的四肢,她往窗外看,看不见太阳。

    连呼吸都是痛的,在梦里,她被人抛弃了一遍又一遍。

    长夜漫漫,她像一只孤舟,一直在流浪,在漂泊,总也找不到岸。

    也许就没有岸。

    眼眶又要泛出泪来,可是,她本不想哭的,她一点都不爱哭。

    在她就要哭出声的前一秒,有人敲她的房门:“周软。”

    是夏见清。

    “周软,做噩梦了吗?”他在门外唤,一声一声,很轻柔。

    他一直在门外吗?

    周软拾起娃娃,下床,跌跌撞撞往门边走。

    开门的那一刹那,一阵风从身后吹来,带着花的香气,扑到两个人身上,她撞进他怀里。

    太阳回来了。

    女孩子很用力,夏见清差点没撑住。

    明明是夏天,她身上却冰凉。

    第二次抱她,还是生涩,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最终移到她脑后,轻轻抚摸。

    “不怕,我一直在。”

    —

    晨曦的露水从花瓣上滴落,隔壁房间的躁狂症小哥在房间里大喊大叫,那叫声凄厉,穿透墙壁,周软的心跳也跟着一起一伏。

    期待中的身影如期而至,似乎练就了厚脸皮,行径越发大胆,竟也不躲了。

    护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夏见清刚好折了一朵花。

    “院长昨天还在骂呢,哪个混蛋把他的花折了,只剩光秃秃的一个杆子,原来是小夏。”

    周软无辜地眨眨眼睛,又无意地瞟了一眼床头花瓶里有些萎的向日葵。

    “他折花干嘛,讨哪个小姑娘开心么?”

    周软心尖颤了一下,掩饰般低下了头。

    护士姐姐见她耳根微红,又联想到这几天夏见清黏在她身边,一下子就明白了,调侃地说:“噢,是哄你这个小姑娘开心。”

    话音刚落,夏见清推门而进。

    “哟,混蛋来了。”

    “小桃姐,你干什么无缘无故骂我?”夏见清熟稔地将昨天的花换下,插上刚摘的花。

    “不是我骂你啊,是院长,他说今天要安监控抓到采他花的人呢。”护士一边说,一边示意周软伸手。

    “花又不是他的。”夏见清见周软皱着眉头,伸手揉她的头发,“疼吗?”

    她苦着脸却摇头,整张脸都皱着,可怜巴巴。

    “诶,别当着我的面腻歪啊,我这个单身狗脾气很不好,让我眼红了我要打人的。”

    “小桃姐护士长叫你呢,你打完就赶紧走吧。”夏见清赶人。

    “哟哟哟,行吧,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再看眼睛都要瞎了。”

    屋内只剩两人,周软觉得今天温度好高,她的脸一定很红。

    “你没有别的病人要负责吗?”她试图找话题。

    “暂时没有,只有你一个。”夏见清在她床边坐下,和她一起看窗外的鸟。

    “那你,为什么会想当医生啊,还是精神科的,你不知道这种精神病人很麻烦的吗?”一只鸟飞到了向日葵花朵上啄籽,啄了两下就飞走了。

    身旁长久的沉默,周软侧头,他正认真看着她,眼眸流转。

    “周软,你不是麻烦。”他说。

    第一缕阳光破开朝霞,穿过万里长空,直直落在她的心口,周软回过头,眼眶泛红。

    是吗?

    如果她不是麻烦,怎么会没人要她呢?

    —

    “107房的家长终于来看她了。”

    “也该来了,这都多久了。”

    “这父母也真是够狠心的,把孩子一个人扔在这。”

    “你要说他们狠心吧,又舍得花钱给她单独开一间房。”

    “害,咱们在这工作这么多年了,这点人情冷暖还不明白吗?”

    “全世界,在医院里被抛弃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精神病院,刚开始也许来得勤快,后来怕拖累,死也不肯再来了。”

    那边护士们唏嘘不已,夏见清靠在门口,听着里面的人说话。

    “姐姐,你又生病了。”八九岁大的男孩脱了鞋爬上床,掐她的脸蛋。

    周软任他掐,“嗯。”

    “你怎么老生病?都不能陪我玩了。”男孩抱怨着。

    “你去找其他小朋友玩啊。”周软也想掐他白嫩的脸蛋,但触及旁边冷淡的视线,只轻轻摸了他的头,他剪了寸头,有点扎。

    男孩撅着嘴,“不好玩,但是爸爸妈妈说下个礼拜带我去三亚玩,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啊。”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前天去海洋馆玩了,哇塞我见到海豚了,还摸了它,好可爱……”

    “咳咳。”周父咳嗽了一声,“小鸣,我们该走了。”

    “这么快就走了吗?我才跟姐姐没说多少句话呢。”

    周父:“不要打扰姐姐治病,走吧。”

    “噢,那姐姐再见,我下次再来看你。”男孩依依不舍地下床,余光瞥见床头的娃娃,“哇,这个娃娃好可爱,是姐姐的吗?可以借我玩玩吗?”

    夏见清本来斜靠的身子立马站直了,蹙眉盯着地面。

    “这个……”这个不可以给你,她伸手想抢回来,谁知娃娃却被扯走。

    周母拎着娃娃,抓住儿子的手就往外面走,“走了走了,已经按你的意思来看姐姐了,我下午还有个会呢。”

    手上抓到的是空气,周软咬着唇瓣,目送他们一家三口只待了不到五分钟就离去。

    还不如不来,她想。

    房间里满是浓郁的女人的香水味道,周软下床将窗户彻底打开。

    天又开始阴沉,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

    下午两点,暴雨突至,医院里医院外都不得安宁。

    周软的心情也随着雨的落下而低沉,心里的每一个角落被潮水浸湿,水势还在不断上涨。

    她走过去将窗户关严实,手背不经意沾上雨水,滑过手腕上的疤痕,突然就觉得钻心地疼。

    捂住伤口,一转身,却发现房间里多出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一只很大很大的熊,棕色的,站在浅色调的房间里显得很突兀,显然是人扮的。

    它艰难地滑动手机屏幕,不一会儿,欢快的音乐响起,是一首幼稚的儿歌。把手机放在她的床上,它退后,开始笨拙地跳舞。不知道是因为不熟练还是单纯想让她笑,中途它被自己跘了好几下,动作好滑稽。

    音乐是循环播放的,她不笑它就一直跳。

    人间雨水不断,雨狠狠敲打着树叶,花草,水泥地,发出无情的声音。

    慢慢地,周软的表情渐渐舒展,她跟着节奏打起了拍子,眉眼生动。

    最后,她甚至去牵熊的手,和它一起舞动。

    “周软,不要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啊,夏见清。”

    晚上,夏见清还是不放心,也不管她是不是睡着了,他轻轻敲响107的门。

    没有回应,睡了吗?

    再敲,仍是没有丝毫动静从里面传出来。

    “周软。”

    隐隐感到不安,她平时夜里睡眠很浅,一点小动静都能吵醒她,今天却怎么叫都叫不醒。

    忽然,从里面传出哼哼声。

    夏见清想要推门而入的手止住。

    还好,她还在。

    —

    很痛,痛得快要窒息。

    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在一点点流失,周软坠入梦境中,怎么逃都逃不出来。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

    “软软好乖。”

    “这是你的弟弟,你要照顾好他。”

    “谁让你给他喝饮料的?他还这么小!”

    “他们有了亲生的儿子还会要你这个捡来的玩意儿吗?”

    “出去!”

    “照顾不好弟弟,我就不要你了。”

    “什么抑郁症?这么小的孩子哪里会得抑郁症?”

    “烦死了,什么都不会,还要我倒贴钱。”

    ……

    襁褓之中的婴儿,古树苍天的院子,温暖的手掌……一切的一切都在远去,那些欣喜,绝望,悲伤,统统埋葬于黑暗之中。

    好累,活着好累啊。

    沉溺,好想就这样沉溺。

    ……

    “不怕,我在。”

    “周软要开心。”

    “请你看向日葵。”

    “周软,你不是麻烦。”

    向日葵,夏见清。

    对不起。

    ——“周软!”

    —

    雷鸣声不绝,闪电劈裂苍穹,盛夏冷落的雨打在向日葵上,花瓣零零散散凋残。

    夏见清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脊背深深压下,地面上水渍一片。

    周软自杀了。

    他想不明白,明明下午的时候她还在笑着和他跳舞,像人间的小精灵。

    是他做得不够好吗?他是不是没注意到她隐藏的情绪?

    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那么怕疼的一个小姑娘,竟然自己咬破自己的手腕,咬得满嘴都是血。

    想到这里,心脏钻心地疼。

    “好了,别自责了,你进去守着她吧。”张海洋拍拍他的肩,“以后这样的事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次呢,既然选择了她,你得挺住啊。”

    夏见清吸了吸鼻子,抹掉脸上的泪,站起身。

    是啊,想做她的太阳的话,就要挺住。

    房间里的药水味道很浓,她受伤的手用纱布包扎好,可是她的手腕那么细小,摸一下都觉得会断。

    周软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花白,她有些茫然。

    死了吗?

    刚想抬手,却有丝丝痛感传来。

    侧头,猩红眼眸直直锁住她。

    “醒了?”

    是夏见清。

    那就是还没死。

    她很虚弱地“嗯”一声,眨眨眼,泪水就涌出来,将她的睫毛沾湿。

    “……”

    夏见清真的……真的拿她没办法,她醒来的那一刻,胸中千万种情绪,既生气又疼惜,可是她的眼泪一掉,他就觉得是自己欺负了她,全是自己的错。

    他憋住不在她面前哭,轻柔地去擦她的脸。

    可是她的泪就跟外面的雨一样,大颗大颗砸下来,像是永远不会停。

    这一瞬间,他真的是疼死了。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她一笑,他就觉得人间一切值得,可是她一哭,他就觉得这个世界该死的坏。

    他颤抖着,几乎是泣血般地,对着床上的女孩说:“软软,如果你喜欢向日葵,那我就做太阳,好不好?”

    “我,之前给你讲过我的故事,你想听后续吗?”他将她残破的手握在掌中,眼底泪花闪闪,“不想听也得听。”

    “上高中以前,我是一个混蛋,很坏的那种。可是,高一的时候,我喜欢一个女孩子。她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但是我见过她笑的样子。”他在努力回忆,不错过每一个细节,“那是夏天风雨欲来的一个傍晚,她蹲在一个墙角逗蚂蚁,在此之前我实在不知道,逗蚂蚁可以让一个人那么开心。她笑得眉眼弯弯,很阳光,就像旁边花坛里的向日葵。我当时想,她笑起来那么好看,为什么总不爱笑呢?”

    “后来我才知道,她生病了,一种在所有人眼里不值一提,但对她来说却致命的病。”

    说到这里,他攥紧了床单,眼神暗淡。

    “你问我为什么选择当精神科的医生,因为我喜欢的人,她有抑郁症,而我,想当那个治愈她的人。”

    憋不住的眼泪终究滑落,落于周软的手心,她被烫了一下。

    “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她喜欢向日葵。”夏见清剖开自己的心,说:“向日葵姑娘,你懂了吗?”

    十七八岁的年纪,喜欢来得那样轻易,可是爱一个人,要跨越长风,跨越山海,跨越时间尽头。

    如果说十七岁前的夏见清不可一世,那么遇见周软后的夏见清,愿意洗去一切桀骜,只为一人低头。

    “你曾经是我的太阳,那么以后,我做你的太阳。”

    —

    夏见清以为他的表白可以让周软好受一点,但是,她却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双管齐下,给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哄了许久她才不哭了。

    “通知你一下,我打算以后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你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离开一步。”他强势地说。

    周软眼睛红红,“你要跟我睡吗?”

    夏见清:“……”

    “我在这里支一个陪护床。”

    “那我上厕所呢?”

    “……我守在外边。”

    周软嘟囔:“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夏见清:“……我都这么表白了还不能做你男朋友吗?我的心剖出来给你看好不好?”

    小姑娘坏坏地:“好呀。”

    夏见清:“……”

    算了,不跟她计较。

    他将她的手小心地掖在被子下,起身去给她买饭。

    然而他还没迈开步子。

    “男朋友,你去哪里?”周软声音软中带甜。

    “去买……”他一顿,她刚刚是叫他男朋友吗?

    “不要去,陪陪我。”

    啊,夏见清那一瞬间,心软得稀巴烂。

    下过雨的天空,澄蓝一片。

    夏见清回来时带着他的所有东西,还有一个新娃娃。

    “给你,不要再随便给别人了。”他把娃娃立在她床头,挨着她的脑袋。

    “没有随便,是我弟弟。”

    “那也不行,我给的永远都是你的。”他说着又出去搬了一张桌子。

    “这个娃娃是公的。”

    “嗯。”

    “是你吗?”她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可是他好丑。”

    夏见清:“……”

    她怎么这么调皮了?

    他不答她,专心整理自己的东西。

    在他把陪护床铺好的时候,小桃护士带来了饭。

    她看着房间里新添的不少东西,啧啧两声。

    夏见清接过她手里的饭盒,瞟了她两眼,她很有眼色地出去了。

    由于右手不便,夏见清成为了周软的保姆。吃饭他喂,上厕所他扶,连挠痒痒都是他动手。

    那是阳光很好的一天,夏见清的爷爷来看周软。他虽然头发花白,但是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头。

    见到周软,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就是让我孙子心心念念的姑娘呀,你好。”

    周软一下子就红了脸。

    老爷子特别健谈,一直很亲切地同她说话,说他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说他到过的山川河海,说他一个人养大夏见清的艰辛和美好瞬间。

    最后他摸着周软的头,那手虽然粗糙,但是很温暖,和夏见清的一样,像是在给她注入源源不绝的能量。

    他说:“不是你不好,是这个世界太糟糕,但上天要你来到人间,是要你被爱,以及,爱人。”

    暮色苍茫,夏夜里星河漫天,月光如水,温柔地洒下。

    周软总是睡不着,左手被人牵着,她手指微动,夏见清就醒了,“怎么了?”

    他之前被她吓坏了,也怕了,夜里她只要稍微有个动静他都能被惊醒。

    暗色中,周软睁着眼睛,“夏见清,我今天见到你爷爷,我觉得很好。”

    夏见清捏捏她的手指,“嗯。”

    “你起码有爷爷,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是一个孤儿。”她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继续说:“我的亲身父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抛弃了我,将我扔在孤儿院门口。”

    抑郁症患者是拒绝与外界沟通的,夏见清没有想到她会说这些,乍一听到她被父母抛弃,心脏抽疼。

    “五岁的时候,我被我现在的养父母领养,他们一开始真的对我很好,送我上学,给我买冰激凌,带我去游乐园,陪我堆积木。我本来以为,我的苦难结束了。”

    “可是后来,他们有了亲生儿子,就不要我了。”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流淌,她尽量把语言精简,可是,“不要我了”,短短四个字,字字诛心。

    夏见清想让她不要说了,如果说出来会让她疼的话,永远不说也没关系。可是,她没停下。

    “我,又一次被人抛下了。”她一字一字说,砸在夏见清的心头,“为什么呢?是我哪里不好吗?是我不够乖吗?怎么,他们都不喜欢我呢?”

    夏见清的心都烂了,他颤抖着,在黑暗之中对上她绝望的眼,“你很好,我最喜欢你了。”

    他喜欢的姑娘,是人间最好的姑娘,是他一生的渴求与妄想。

    “你知道吗,我并不喜欢弟弟,但是我必须极力讨好他,否则,我连名义上的家都没有了,随时会被扫地出门。我想,熬一熬,熬一熬就过去了。”

    “可是,我得了抑郁症。”

    于是,他们有了光明正大抛弃她的机会。

    上天好像从来就没有偏爱过她,它给予她希望,又亲手打碎,再赐她无尽的噩梦。

    “我也不想啊,谁会想呢?”

    抑郁症,轻飘飘的三个字,是人们嘴里的矫情,玩笑,甚至是犯罪的借口。当这个词频繁地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时,好像人人都懂,人人都同情,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来的感同身受呢?

    “我在试着坚强啊,可是,我打不过恶龙,每一次我想爬出深渊,但次次,都坠入更深。”

    “我自杀过三次,加上这次,四次。我很怕疼的,可是,我更怕痛苦地活着。”

    活着很难,死却无比容易。

    “我是不是很软弱?”月光下,她看着手腕上的疤痕,哭得不能自已。

    “不,你是勇士。”夏见清掀开她的被子,揽她入怀,“所有的伤疤都是你勇敢活着的证明。”

    你死了,才是真的软弱。

    “勇士已经打败了恶龙。”

    他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深深印下一吻,“辛苦了,我的勇士,也谢谢你,一路颠沛流离,来到我身边。”

    夏风吹进房里的每一个角落,窗帘微微扬起,霜白的月光照在他的后背,周软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年轻的心脏贴着她的,将她的胸口捂得发热。

    她脸上残留着泪痕,夏见清用手替她擦干,“你不会是一个人,我把爷爷给你,我喜欢的都给你。”

    周软哭得嗓子都哑了:“可是,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呀。”

    他亲昵地抵住她的额头:“你给我一个家就够了。”

    家,周软从没有家。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孤身一人,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在人世间行走,渴望的也不过是有人拉她一把,她从不敢奢求一个家,那太遥远了。

    现在有人说,要她给他一个家,其实,是他想要给她一个家。

    怎么会有人,这么温柔呢?

    长风吹过辽阔大地,周软突然觉得,明天有希望了。

    “夏见清,我想试一试电休克治疗。”

    —

    周软遇见了熟人,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

    她们坐在石阶上,晃荡着腿,看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明天会不会好呢?”她问。

    “不知道。”周软捏着一朵向日葵,眼睛望向远方,“但总有希望。”

    身旁的女孩惊讶地看着她:“你找到了吗?”

    “软软!”

    还没来得及回答,夏见清焦急的身影先闯入视线,周软“欸”一声,冲某个方向招手。

    她侧头,笑着说:“我抓到了太阳。”

    然后一跃而下,抱着花向男孩跑去。

    燥热的风吹过她的长发,吹不散她的笑颜。

    我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好,但我在努力不痛苦。

    —

    “夏见清,你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曾经送给我一束向日葵?”

    “嗯啊,怎么了?”

    “那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夏见清永远不知道,在他拦住周软的前一秒,她还想着在哪个无人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死去。

    可是下一刻,他出现了,如天神般,带着金灿灿的向日葵。

    你早已是我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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