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风的另一头。
广魏郡,郡守府。
一个穿着官服,年约四旬,面相威严的中年男子,正双手拿着一份急报看了起来,他越看眉头皱的越紧,威势也逐渐散发蔓延开来。
昏黄的烛灯下,照得屋内人影惶惶,书案前方,跪着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他正感受到这股威压,喉头有些发紧,额头上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流到下颌处。
仆人抬头悄悄看了眼中年男人,见他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后,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忽然,只见中年男人将急报用力合上,然后狠狠地砸在了书案上,然后发出了一声似怒非怒的哼声。
“这群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仆人吓得两股战战,急忙磕头,口中结结巴巴战战兢兢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请息怒……大人请息怒,千万……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要不小的……小的下去给您砌……砌杯清茶消消火……”
仆人说完,还抬头冲那中年男人扬起一个小心翼翼讨好的笑容,他这是吓怕了,背上全被冷汗浸透,完全没心思多想别的,哪怕此刻的他最应该在心里大骂着那几个骗他进来送死的同伴,但这生死关头他也顾不了其他的了。
他们家老爷外表稳重儒雅,实际上心狠手辣,仆人不想死想活下去,此刻唯有拼命磕头讨好祈求逃过一劫。
但是他这番拙劣的自救却让中年男人更心生怒气了,他冷冷地看了那仆人一眼,还没说一句话,就忽然听见一阵细窣如风的声音划过,片刻之后,本还在吵嚷求饶的仆人就忽的僵直了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不到一会儿功夫,那仆人眉心出现了一个血洞,洞里凝出来了一颗血珠。
竟是被人用暗器银针瞬间毙命了。
但是这如鬼魅般的暗杀术却没有让那中年男人皱一丝眉头,仿佛眼前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
“影七。”
这时,中年男人忽然对着空空如也的屋子喊了一声。
如果有外人在此,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可男人话音刚落,一个将全身裹在黑色衣服里,只露出了双眼睛的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出现在了屋子中间。
彷佛是凭空出现。
“属下在。”
黑衣男子单膝跪地,朝着中年男人恭敬的行了一礼。
中年男人,也就是广魏郡的郡守陈梁,他看向影七,这个他跟随在他身边数年的如影随风护过他无数次性命的影卫,原本他对影七是很满意的,可现在这份急报上的内容,让他着实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怒意。
不仅是对那群失手的废物,还有那位曾被他看轻的安定郡的白芙翁主。
陈梁一拍桌案,怒道:“影七,你带的好下属!竟连安定郡郡城都没进去,就被人拿了!”
这话一说出口,影七猛地抬头,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他派出去的都是精锐。
陈梁见影七不信,冷笑一声,将那份急报扔了过去。
影七接过急报,一目十行。
上面的内容大致是他们向安定郡派出的几个影卫,竟然在城外被翁主私兵给拿下了。
影七大感震惊。
那些人都是他训练出来的,专司暗杀刺探之事,一人可抵百人,十数年间,他们影卫出动,为陈梁暗杀了不少官员,商户,豪绅,即便是京城派过来监察的钦差,也毫不惧怕,即使只有一人也能全身而退。
这次因为那传的神乎其神的神女之事,为以防万一,他特意派了五人同去。
竟然全都被发现捉拿了。
“怎么可能……,那女人……”竟有这么厉害?
此时,还没有和白茯交手的影七,已经感受到了莫名的威胁。
陈梁却不知其中门道,只以为是影七办事不力。
看向影七的眼神越发的不客气。
“怎么可能?影七,看来这些年你真是松懈了不少。这次事情,是你办事不力,下去领一百棍!领完撤去影卫首领之职,还有,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那几个没用的废物永远开不了口,否则泄露了秘密,我饶不了你!”
陈梁并不想听影七的解释,冷血无情的丢下这句话,就挥手将影七赶了出去,顺便让他将那仆人的尸体也处理了。
尽管这一百棍下来,影七基本命去其八,但谁在乎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卫的命呢。
陈梁走后,室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此时,忽然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门口探头探脑。
影子在烛光的昏光里扭曲变形,扰得人心烦意乱。
陈梁朝门外瞥了一眼,哼了一声,才冷冷道:“混账东西,在外面鬼鬼祟祟做什么,还不给我滚进来吧!”
门外之人听了这声音,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行踪,身子下意识地一颤,估计也知道陈梁的性格,不喜欢做事磨磨蹭蹭的,然而又实在惧怕地很,只能小心翼翼一步三挪地走了进去。
不过就算走的比蜗牛还慢,从门外走到门里,也就两三步路,因此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走到了陈梁的面前。
看着陈梁,还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一副讨好的笑容。
在灯光下,来人无所遁形。
如若白茯在这,定然会发现这行事畏缩之人,竟是当年在上祁耀武扬威的县令周源。
陈梁看着周源这副不争气的样子就来气,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冷冷道。
“你来做什么!这会儿你不该在家陪婉儿么?”
“舅兄,婉儿现在正陪着贞儿惠儿他们呢。我方才听下人说舅兄晚饭后便一直未出书房,想是除了什么事,我这不是就特地过来想为舅兄分忧吗?”
那年,白茯一道天雷劈了神巫宫,也劈毁了周源的自信,狂妄。
神巫宫的废墟近在眼前,即使白茯什么也没说,可他却吓的胆都破了。
周源早先就听过这位翁主的凶名,如今她大权在握,就算当下不打算收拾他,但他在上祁担任县令这么多年,鱼肉乡里,欺凌百姓之事,罄竹难书,他不敢赌,将来等白茯彻底在上祁站住了脚,不会拿他开刀。
也是因此,他实在无法安心待在上祁,就趁着某一夜举家搬迁。
到了广魏郡。
广魏郡的郡守乃是他妻子冯氏的表兄,向来疼爱冯氏。
因此,周源便带着一家老小,并几十车的金银财宝投靠了过来。
只不过这位舅兄却不像冯氏说的那般亲和,听多见多了这位舅兄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事,他着实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今日此来,不过是听说了陈梁心情不好,想着他在广魏除了做个富贵闲人竟无一丝权柄,想着来讨好讨好,好讨得一个官做做。
陈梁虽说脾气暴躁,但对冯氏却很是喜爱,虽然不喜冯氏嫁了这么个窝囊废,但是看在冯氏的面子上,陈梁也没说什么。
又听了周源的话,觉得这人虽然气质猥琐了些,但是这一片心意倒是难得。
因此心里的气也消了几分,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周源落座了。
周源坐下,瞧着陈梁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不少,胆子大了不少,便问道:“不知舅兄为何事烦忧,可否说来听听。”
陈梁喝了一口清茶,说道:“此事机密,不好外传。”
机密?
周源听到这里,眼睛亮了起来。
一般机密之事,非心腹不能晓之。
要是这回,他为陈梁分忧了,那岂不就是他的心腹了。
到时候也可以要个官来做做。
只是事关机密,该如何开这个口?
周源左思右想,想到几日前和冯氏吃饭时,冯氏曾不经意提到陈梁近日几次问到她关于上祁及安定之事,他心下一动。
莫不是……?
想到了某个可能,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开口道:“莫不是因为因为安定之事?”
茶盖碰杯的清脆声忽然一顿。
就是这声音,让周源知道自己猜对了。
只是,当年他逃往广魏时,曾向陈梁诉苦过,也暗戳戳地想要他出兵上祁,帮他压一压白茯的势头。
可他这位舅兄,却置若罔闻,圆滑世故地很,说什么白茯是皇上亲封的翁主,他周源只是个县令,还是个犯了大错的县令,什么他只是广魏郡的郡守,管不到安定郡去,如若派兵,岂不是有造反之意,就这样,生生地让他在上祁的田产都被瓜分了去。
这样一个安身自保的人,为何时隔两年,会再次关注起安定。
周源不知道但他知道,现在就是他抓住权势富贵的关键时刻。
陈梁放下茶盏,看向他,问道:“你从何处听来的?没有的事。”
明显不想让他知道这事。
周源现在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早已认定了的事,岂是陈梁说没有他就会信。
不过,陈梁不想让他掺和,他当然不能直来。
所以,他换了个方式说道:“那是我猜错了,无妨。说来也巧,最近我在上祁留的一个家仆突然传讯来,说是今年春旱,安定又缺粮种,冯氏粮行当年早随我离开而关闭了所有铺子,粮道已毁。春种过了时间,过上三五个月,安定必定会闹饥荒,我本以为可以看那贱人笑话,坐等安定自塌高楼。谁知我那仆人却说,不知那白茯从何处运来了大量粮种,全部分派下去了,春种无虞。”
周源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打量陈梁的神色,见陈梁似乎也听了进去,便知道此法有效。
又故意道:“那白茯被人传是神女,也不知真假,当年上祁神巫宫被毁,我原以为是她神力所致,可近些日子一想,却又觉得,或许当初是她故弄玄虚,使了什么鬼把戏,让我以及安定那些庸人都误以为她有神力。她一个弱女子,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边又没多少兵力傍身,若非如此,岂不是要任人欺凌了。”
周源本来是试探引诱陈梁的话,但说着说着,自己却忽然信了。
是啊。
时隔久远,当年白茯灵力不高,也就是感应风雨,召来玄雷劈一劈。
自古能掐会算之人,也可做到知晓何时有雨何处有风,当年事出突然,他一下子慌了,没有细想。
这会儿才觉得,莫非当年当真是被糊弄了。
他一边在心里琢磨,一边又继续循循善诱道:“如果她真的有什么神力,会容忍我就这么离开吗,会容忍春种耽搁了近一个月?如此看来,神女之名当真是她故弄玄虚了!”
陈梁心里一松。
他们广魏郡就在安定郡隔壁,当年上祁出了个神女,他是最快知道的。
他原本不信这等鬼神之说,可随着祁军的异军突起,接连扫平了附近不少流寇马匪,使得安定成为雍州西北四郡唯一一个流寇不敢进犯之地,他就有些改变想法了。
一个普通的弱女子,如何能在这乱世中,建起这样一支骁勇之军?
因此,当周源前来求援想要杀回去时,他才置若罔闻,袖手旁观。
可这次,并非他要主动出手,而是长安那位……
想到这里,陈梁老脸一皱,可见其纠结为难,甚至是有些不满。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顾忌神女之威,未敢乱动。
如果真如周源所说,只是故弄玄虚,那倒也没什么可怕了。
想到那密信上的内容,陈梁捏了捏眉心,正好看见周源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忽然发觉,他这妹夫可是这么一堆人里和白茯接触最深之人,若是有他参谋,倒也省力不少。
想到了这层,陈梁也放松了心防。
让周源上前,将近日发生之事,统统说了出来。
而周源一听,双眼顿时瞪大。
安定郡。
刺客们被压入了地牢。
院子也打扫干净了。
苏榭被劝了回去,虽然神情仍然很激动,不过也是,本来想来搬救兵,却发现自己的行踪早已泄密,说不定还会害的自家满门抄斩。
这事放在谁身上,都冷静不下来。
不过,他也知道事已至此,唯有仰仗白茯那一身的神力了。
这边发生的事,甘遂也接到了消息,本来想赶过来商议,不过天色以晚,白茯让他先歇息,明早再来。
出了这等事儿,卢延早就从被窝了被人拽了起来。
现在正顶着两个黑眼圈,指挥儿着府里的下人忙这忙那。
珠儿正吩咐人,准备温水,香花,澡珠等沐浴用品,好为白茯去去晦气。
所有人都在忙着,白茯一个人站在廊下阴影处,双手抱胸,看着院内来来往往的人,看着从乌云后露出一点影子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殿下在想什么?”
忽然,身后一声笨拙轻柔的声音响起。
白茯回头一看,是昆布,手里还拿着一件披风。
她歪了歪头,靠在深红色的廊柱上,看着昆布,彷佛随意道:“没想什么,这披风……?”
刚刚珠儿不是去拿了吗?
而且她又不冷。
见白茯看了过来,昆布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不管过了多久,在白茯面前,昆布仍然像当初那个被救下的奴隶一样,即使在外人面前,他可以做到面不改色,正常的和她说话,但这会儿此处只有他们两人,又是深夜,他却没了白天的应对自如,有些不敢近前,隔了几步远道:“是方才珠儿给我的,说是夜里风大,殿下还是披上吧。”
昆布将披风递了上去。
白茯却一动不动,没有接过来,而是就那么看着昆布。
“殿下?”
昆布迟疑地喊了一声,他被白茯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低头,手却没收回去,刺绣金边的披风平摊在他的手上,意思很明显,他想让她披上。
别着凉。
白茯笑了笑,忽然道:“我不想动怎么办?”
尾音上扬,像是撒娇。
昆布被这声音勾的心神一颤,手也跟着微微动了一下。
殿下……
他抬头,看见殿下倚靠在阴影中,月色透过稀疏枝桠,斑驳地挥洒在她身上,形成了一层镂空的银边,一阵夜风吹来,吹得她的裙摆微微扬起,衣衫轻薄,随风拂动,也许是衣服过于飘逸,竟然显得有几分空荡,冷寂。
下一阵夜风吹来,似乎还微微颤抖了一下。
是不是着凉了?
昆布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然后便没多想,几步上前,摊开披风,将它披了上去。
当手指挨到底下那抹温热时,才忽然回了神,然后便看见殿下正抬头看着他,似笑非笑。
他心一颤,就想后退两步,单膝跪地说上一句“殿下恕罪”。
不过却早被人看穿了心思,一根纤长的手指搭在了他粗糙的大手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那触感太过轻柔,彷佛一片鹤羽落于其上,不着痕迹,又无声无息,与之相触的地方不知怎么泛上来一股细微的痒意,那股似有若无地痒像一条丝线一样顺着他的手指一直往上,蔓延到手心,胳膊,蝴蝶骨,一直到心脏深处,撩动着人的心弦。
“殿下?”
昆布的声音不知怎么,突然有些沙哑,喉结一上一下的起伏,喉间吐出来的声音,低哑,迟疑,没了往日的果敢坚定,以往念上几十遍都不会有太大变化的这两个字现在念起来,却让人无端端觉得染上了几分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