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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集体主义和英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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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个人来说,世纪公司就是一个大学校,超出我大学四年的所学。”

    ——孟来章1990年3月9日聊天

    北京冬天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即使有太阳,也从不明朗。

    自从杜需沙有记忆起,就是这样。就像西方人拍摄北京城晚清的照片,让人感觉色彩单调和心情压抑。不知道,一百年之前,或者,一百年以后,在北京城的上空,是否有清澈湛蓝的那么一天?

    也许是要下雪了,天气很冷。

    杜需沙手扶着家里的暖气片,望着后窗外。后门外,因为得益于居住一楼,谭悟及围建了一个不大的小花园。夏季,葡萄架下,曾经花草茂盛,小虫低鸣;冬季,如今光秃枯枝,花盆零落。

    大地寒酷,百物皆衰。高昂着红冠子的大母鸡——谭悟及圈养的,不知道被寒风赶到哪个角落里去了。空荡的花园中心,鸡食,黄灿灿的玉米面,在一只白色盘子里,像是被遗忘多时。如果不是能够听到风声低徊,杜需沙几乎忘记自己的存在。

    突然间,灰色的精灵大片地,腾然跃起。整个安静凄凉的天宇里,只有这不大一点的小灰点——多么渺小的生灵!飞进这一幅静止的画面里。麻雀!那些灰色的小精灵。

    那群麻雀,先是三两只地落在远处窥望,然后,又迂回飞到花木架上,向下凝视,死死地盯着鸡食盘,久久……。最后,终于纵身而下,跳到盘子上,其他的麻雀也断断续续地赶到。小小的盘子,上面和四周,围聚了大约三十多只麻雀,如同灰色的客人。但,麻雀们都是谨慎小心,左右张望。

    那是多么可爱可怜的生灵。灰褐色的身体就像它的生命一样,在这个多彩的世界里,黯然无光;圆圆的头上,一对明亮的小眼睛,充满红色的血丝,就像它的精神一样,保持对外界的恐惧和仇怨;肥绒的胸脯上,有一小块发白的毛,就像它的真美埋藏在深处一样,不为人们所觉察。

    麻雀们是团结的。几只站在盘子上的麻雀,双爪抓住盘子边缘,头一伸,嘴一拌,吃一点,扒一点,其他的麻雀就追食着那些四散的玉米粉。有时候,两只麻雀之间抢食,也发生争斗,弱小的就躲到后面,捡食残渣。一旦稍有风吹草动,当大母鸡奇怪地走来查看时,一只麻雀高鸣一声,振翅飞起,警报未息,所有的麻雀便腾空而起,似一只只灰色的箭,飞向四面八方。

    瞬间,活生生的画面就失去了活力,只留下一块冷漠的空场,一盘杂乱的玉米面。

    不过,麻雀飞得不远。不一会儿,麻雀们又三三两两地飞近,窥视、跳上架、跳下来……跳到盘子上。飞去,又回,几番反复,到最后,甚至与大母鸡并驾齐驱,一起进食。

    大母鸡轻蔑地看着小麻雀们的狼狈,而小麻雀却勇敢地起舞、捉食,毫不在意。

    大母鸡固然高傲,但是终究是在人的喂养下肥壮,连自己的性命都属于他人;小麻雀的确狼狈,但是到底是在自由生存中磨难,这一切一切,包括快乐和苦难,都属于自己。

    杜需沙有一种感动:麻雀——灰色、渺小的精灵——是自由的生灵,勇敢、智慧和坚毅,在辽阔大地的每一个地方,不都在顽强地闪现着吗!

    像幼小的麻雀一样,杜需沙第一次独自闯进这个世界,是五岁半的一天。

    周六的下午,一周的幼儿园生活结束了,正是家长接孩子回家的时候。谁知道,处处要让孩子充满自豪感,所以从来都抢在别人前,第一个接到孩子的谭悟及,却因为开会迟到了。

    孩子们都已经陆续被接走,幼儿园门口,只剩下一个女老师,拉着杜需沙和另一个小女孩——她妈妈是谭悟及一个科室的同事,也是因为开会没有赶到。

    天已经昏暗,女老师焦急起来,进去给家长打电话,门口剩下两个茫然的孩子。

    “我们自己回家吧。”小女孩建议着说。

    杜需沙摇着头。

    他隐约地能够感觉出家的方位,但是并不确切,特别是他从来没有独自在外面行走过,出门都是父母、姥姥或者姐姐带着。心里设想一下自己走在街道上,他便极度地恐惧起来。

    外面的世界,那么无边无际,那么陌生可怕。姥姥说,有专门拐走小孩的坏人;爸爸说,有能够卷吸小孩的车轮;妈妈说,有一心伤害小孩的仇家;姐姐说,有吸小孩血的鬼怪;还有老师们窃窃私语中,许多恐怖的事情。

    曾经一天夜里,他从梦里醒来。看到月光皎洁,满屋明亮,屋子里的孩子们都在熟睡,而窗外大树枝头上,却坐着几个彩色的小人,翻着跟头,嬉笑玩耍。彩色小人离他很近,几乎就在他的头上。

    他惊讶得心跳不停,装作睡觉,一动不敢动,眼睛却眯着,好奇地偷看。一个黑脸绿衣红裤的小人,发现了他没有睡着,对着他眨着雪亮发光的眼睛,做着鬼脸。不知道,那小人是善意还是恶意,但是,他慌乱害怕,忙闭上了眼睛。

    唉,外面的世界,大大的,不知道尽头,黑黑的,看不清楚,充满神奇变幻,危险丛生。而杜需沙,那个五岁半的孩子,无知地恐惧,幼小地无奈。

    “我不认识我家。”杜需沙说。

    “那么你就和我一起,去我家吧!我家就在前面很近,我认识。”小女孩说。

    “我怕,怕路上有坏人!”杜需沙战战兢兢。

    “怕什么?没有坏人。真的要有坏人,我保护你。”小女孩若无其事。

    小女孩的轻松平静,让杜需沙佩服她的勇敢,深感自己的懦弱。

    “我家有小熊打鼓的玩具,你可以玩。”小女孩继续比划着说。

    “小熊打鼓的玩具?”

    玩具的诱惑,使杜需沙怦然心动,不惜冒死一试,“那好吧。”

    小女孩拉起杜需沙,两个人离开了幼儿园,走上街道。小女孩在前,笑嘻嘻地走,杜需沙在后,紧紧拉住小女孩的手,两个人疾步前进。

    天色已黑,路上的人影模糊,像妖魔身体在晃动,四周的灯光绰影,像怪物目光在打量。

    杜需沙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紧张得手心都是汗。那个世界!巨大的危机四伏,一切都在黑暗中晃动着,狞笑着,向他靠近,要攫取他身上的所有。

    “还没有到吗?”杜需沙快要哭出来了。

    “马上就到了。”小女孩清脆的说,“你看呀,前面这个楼就是了!”

    距离这个楼,只差不到五十米了。

    这时候,对面走来一个穿蓝衣服的大男孩,靠近他们的时候,猛地把脸凑过来,那脸上带着几分诡秘,突然低声地喝道:“小孩!干什么呢!”说着,就张开双臂,似乎要捕抓他们俩。

    “啊——”杜需沙和小女孩惊叫着,同时跳起来,松开拉着的手,各自奔逃。

    小女孩冲过大男孩,直跑向她家的楼道门。

    杜需沙转身避开大男孩,向另一个方向拼命地跑。

    杜需沙使出吃奶的气力猛跑,小围脖早已经跑掉,直到筋疲力尽,确认后面没有人。

    然而,他迷路了。

    在陌生的几栋楼之间,他转得已经不知道方向。

    看着月亮,看着黑暗,他开始委屈、心酸和恐惧,他哭起来,嘴里说着:“妈妈,姥姥……。”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听见哭声,停下来,走过来看他。

    杜需沙已经没有力气躲避,像一只受伤的羊羔,绝望地看着那人:一个中学生,穿着黄色旧军衣,胳臂上戴着“红卫兵”袖标,相貌端正,举止正派,白净皮肤,和颜悦色。

    “小弟弟,你怎么了?”中学生关切地问。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妈妈!”

    杜需沙哇哇大哭起来。

    “小弟弟,别哭,哥哥带你回家。”

    中学生抱起杜需沙,把他放在车后架上,推着自行车,根据杜需沙的模糊回忆,开始寻找杜需沙的家。

    找了一个楼又一个楼,找了好久好久,终于把杜需沙送到了家。

    后来,在杜需沙成长的很长时间里,那个中学生都像一个偶像——在黑暗中,将一个迷路的儿童,从孤独无助的惊惧里,带回了家。

    当杜需沙上中学的时候,他也曾穿着绿色的军上衣,佩带着“红卫兵”袖标,在黑暗中,经常慢慢地骑着自行车,严肃地留心着周围,希望发现有一个迷路的小孩。

    他始终没有遇到迷路的小孩。但是,如果有的话,他会像当年那位中学生一样,抱起小孩,轻声地说:“小弟弟,别哭,哥哥带你回家。”

    但是如今,杜需沙的内心里,充满了英雄一般的豪情。

    他召唤着自己的朋友们,并且带领着他们,开始建设“世纪公司”这个家。

    他相信,他是把大家从各自的黑暗迷茫中,带入一个光明的共同天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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