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性是不落的太阳
下班了,北京冬天黑的也早,路灯昏黄地照在路面。
杜需沙拖着疲惫的身体,随着归家的人群,慢慢地骑着自行车回家。
“太阳落下去了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脑袋里响起,还是那个熟悉的拾荒爷爷。
“爷爷,太阳还在呀!”
一个稚嫩的应答在晚空中回荡,正是九岁时候的自己。
在化工学院大院中游荡的杜需沙,虽然邻居的孩子们不理睬他,但是在冬天的时候,在院子内东侧的垃圾站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伙伴。
垃圾站用半人高的矮砖墙围着,除了留出的开口,墙体已经残破,好几处都已经倒塌,全院子的各种垃圾都在这里堆放。
一位的干瘦的老人,眼睛红红的,每天都到这里,蹲在垃圾上,埋着头,捡拾很长时间。
他穿的衣服不像通常拾荒者那样破烂,他穿的厚棉袄虽然袖口和底边破绽出棉絮,但罩在外面的灰白色上衣,胸前很平整,他也不蓬头垢面,短头发花白。他掏捡垃圾使用的木棍头上,都用粗铁丝绑好了三个铁钩,他有两支:一支长木棍的,是最先用于掏拿高处垃圾堆的;一支短木棍的,是最后捡选面前垃圾摊的。他主要捡拾废旧纸张和各种瓶子,他很仔细,找的瓶子,他都用手抹去泥水,找到的纸张,他都用手仔细地捋平,有大便的卫生纸,他都会把污染处撕掉,再捋平,然后按顺序放置到他背上的竹筐。他捡拾得很慢很慢,累了,就坐在垃圾旁休息。
看见杜需沙坐在垃圾堆的另一边看他,他就招呼杜需沙,说:“孩子,过这边来坐,那边风大,冷呀。”
当杜需沙靠近的时候,他从放在身边的竹筐里找出一张厚些的纸,铺在地,说:“孩子,坐在这上,不要弄脏衣服,你妈妈会不高兴的。”
以往的杜需沙,只要见到捡破烂的人,都会和院子里的孩子们一道纷纷跑上前去,一边用石子猛打,一边张口骂着“打呀,打这个臭捡破烂的呀。”直到捡破烂的人狼狈地逃远。有个捡破烂的老太太是小脚,行动慢,结果她装着废纸等破烂的木推车,被杜需沙他们点燃,火光映红着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老太太张着没有牙的嘴,嚎啕大哭。
现在的杜需沙坐在老人身边,感觉他面目和善,说话柔和。一阵北风吹来很冷,老人从竹筐取出一片杂色的毡布,要杜需沙披上,杜需沙闻到了上面味道刺鼻,就拒绝了。风还在吹,寒气从杜需沙的裤脚往里钻,他们还一起坐着,垃圾站内,弥漫着酸腐的味道,空气也潮得像发了霉,但是他们还那样一起坐着。
杜需沙突然站起来说:“你等我呀。”就跑开了。
不一会儿,杜需沙双手捂着上衣就跑回来,掀开上衣角,倒出几块已经撕好的油毡,说:“爷爷,给你。”
老人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说:“孩子,这个没有用,不能卖。”
杜需沙说:“你再等我呀。”又跑开了。
这回杜需沙直奔食堂后面,许多蔬菜都在那里码放,他放轻脚步,故做从容,左顾右盼后,确定没有人发现,便拿起蔬菜往身上藏,然后慌张地离开。
老人看到杜需沙从身上掏出来的蔬菜:白菜一棵,心里美萝卜两只,土豆五粒,不由生疑,“孩子,这不是你偷来的吧?”
“不是,不是。”杜需沙说着就把蔬菜放进竹筐内的纸张下。
老人曾经问过杜需沙为什么不上学,杜需沙没有说实话;杜需沙问过老人为什么捡破烂,老人也没有说什么。
每天下午,就是老人要到垃圾站的时候,杜需沙都会去,路上杜需沙都会先到办公楼后,那里树立着一长排木板架,是专门张贴大字报的地方,大人们表情严峻地聚集着,都抬头向板架看,尤其看那些新张贴出来的大字报,杜需沙则眼睛向下,看大人脚底下,寻找那些日久自然脱落下来或者是被撕下来的大字报。然后,总能够带给老人几张大字报纸。杜需沙知道。废旧纸张是老人最渴望的东西。老人经常会从垃圾中挑出些东西,停下来反复端详,用手擦擦,再看,然后递给杜需沙,“孩子,这个你留着玩不?”这些东西要不就是各种牌子的烟盒,要不就是旧玩具,要不就是些形状奇特的瓶子。
三九节气的那些天,天冷得出奇,连续几天姐姐不让杜需沙出门,第五天的下午,天色已经见黑,杜需沙坐不住,偷偷溜出家,来到垃圾站,见老人还在那里坐着,旁边的竹筐已经装满破烂,因为严寒,老人披着那片杂色的毡布,鼻涕流在腮上。见杜需沙来了,老人忙说:
“孩子,这几天你怎么没有来,是不是病了?”
“我姐不让我出来。”
“孩子,快过来,爷爷有好东西要送给你”
老人手从筐内拿出了破布包,用冻僵的手,哆嗦地打开:一本半新的写字本,一支半截长的铅笔。
“这本子,只用了一页,还是新的,这笔是中华牌的,爷爷给你削好了。”老人把本和笔放到杜需沙手里说,“多好的东西,就被扔了,多可惜。”
老人弯着身背起竹筐,还在说:
“孩子,你用它好好念书写字。”
快到元旦前的几天开始,老人一直没有来过垃圾站。
元旦的那天,杜需沙终于在垃圾站看到了老人。老人显得很虚弱,脖子上围着一条满是补丁的粗布围脖,最明显的是,老人本来就红红的眼睛几乎肿成一条缝,不断流着眼泪,看杜需沙的时候,仰起头用力翻动着眼皮,努力要睁开。
“爷爷,你这是怎么了?”杜需沙问。
“爷爷病了。爷爷的眼睛发炎好几年了,始终没有好过,这回发炎得重,总发烧。”
“那爷爷干嘛不快去医院呀。”
“爷爷哪有钱去医院。”老人很无奈,叹口气,说:“爷爷这回真的要瞎了。”
杜需沙急急地跑回家,打开家里存放药品的抽屉,找出了还剩半支的青霉素眼药膏,然后就跑回垃圾站。
杜需沙帮助老人在眼睛上涂上厚厚的药膏,老人眼睛的那条缝隙几乎被黄色药膏粘合住,老人一边试图睁眼,一边开玩笑地说:“真瞎了。”
以后的几天,杜需沙每天会问老人是否眼睛涂了药膏,并总是问老人一句话:“爷爷,你眼睛觉得好些吧。”
老人总是回答:“好多了,好多了,就快好了,爷爷谢谢你。”
这时杜需沙觉得心里好快乐。
其实,老人的眼睛还在恶化。因为老人挑选垃圾的时候,头低得距离垃圾越来越近,眼睛几乎贴到地面上,被垃圾熏出的眼泪不住地淌出来,老人不时用自己乌黑的手,去揉擦红肿的眼睛。
“爷爷,你不能再用脏手去碰眼睛啦。”杜需沙焦急地说。
“孩子,爷爷眼睛痒呀,钻心地痒呀。”
老人已经几乎瞎了。
老人红肿眼睛的向外翻着,已经开始流出浓水,“疼呀!”老人轻轻地呻吟,干瘦脸上的皮在抽动。
老人不能看清路面,那支长木棍已经被老人反持过来,像盲人一样探路而行。
“孩子,爷爷快看不见你了。”老人低低地说。老人的衣服很肮脏,头发上满是杂物,脚上湿漉漉的绿色旧胶鞋破开了洞,露着脚趾。
那天下午,老人突然提前要离开垃圾站。
“送我出大门吧,孩子,我怕是找不到路了。”
杜需沙伸出胳臂,一手握着老人的手,老人的手烫得吓人。老人低着头,扶着杜需沙胳臂,背着半筐垃圾,两个人并肩徐徐而行。
院子里的人都投过奇怪的目光,迎面的人都手掩着鼻,急忙躲避,过去后再转身驻足,目光刺向杜需沙的后背。杜需沙回避着人们的眼光,不去看。然而听得见那些交头接耳——
“看,这就是杜危然和谭悟及的儿子。”
“这孩子没有出息。”
“我早就说过嘛!”
……
老人转头向着杜需沙,挣扎般地试图翻开着眼睛,一只手紧紧摸扶着杜需沙的肩头,说:“好孩子,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夕阳西下,冬天苍黄的太阳就在天边,鸟冻得已经不叫。就在接近大门口的时候,沉默的老人突然颤抖地说:
“孩子!”
“爷爷什么事?”杜需沙侧头问。
老人仰起头,向天空再次翻动着眼睛,疑惑地说:
“太阳落下去了吧?”
太阳落下去了吧——不知为什么,杜需沙听到老人的这句话,瞬然间感到难过极了。
“爷爷,太阳还在呀!”
这以后,杜需沙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老人,这位杜需沙在院子内唯一能够相互交谈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