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十三娘
东平县的云生，是大夏姬永年间的人。
他年轻时轻佻放荡，酗酒无度。
一天早晨，他偶然外出，遇到个少女，披着红斗篷，容貌秀丽。
身后跟着个小仆人，正踏着早晨的露水赶路，鞋袜都沾湿了。
云生心里暗暗喜爱她。傍晚，云生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走到路边一座荒废很久的寺庙前时，见一个女子从里面走出来。
一看，正是早晨遇到的那个少女。少女看见他，转身又走了进去。
云生暗想，美人怎么会在寺庙里？
把驴拴在门前，想进去看个究竟。
进入庙门，只见断壁残垣，石阶上铺着层绿毯一样的细草。
云生正在犹豫，一个衣帽整洁的白发老翁走了出来，问道，客人从哪里来？
云生说，偶然经过这座古刹，想瞻仰瞻仰。老丈怎么到了这里？
老翁说，老夫流落到此地，没有住所，暂时借这里安顿家小。既然承蒙光临，有山茶可以当酒。
说完，请云生进庙。云生见殿后有个院子，石子路非常干净，再没有杂树乱草。
进入屋内，帷幔床帐，都香气袭人。
坐下后，老翁自我介绍说，老夫姓辛。
云生乘醉唐突地问道，听说您有个女公子，还没找到好女婿。我不自量力，愿意礼聘女公子。
辛老翁笑了笑，说，容我和老妻商量商量。
云生要来笔，写下一首诗，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
主人看了后，笑着把诗交给了仆人。一会儿，有个丫鬟出来和老翁耳语了几句，老翁起身，请客人耐心坐会儿。
自己掀起门帘进了里屋。隐约听得里面讲了两三句话，老翁又走出来。云生以为定有好消息，但老翁坐下后，只是谈笑，再不提婚事。
云生忍不住，问道，我还不知您的意思，请说明以消除疑惑。
老翁说，您是卓越不凡的人，我仰慕已久。但我有点隐衷，不便直言。
云生再三请求。老翁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已嫁出去了十二个。女儿的婚姻大事由老妻做主，老夫不参与。
云生说，我只要今天早晨带着小仆人，踏着露水赶路的那位。
辛老翁没说话，两人相对无语。这时里屋传来女子的娇声细语，云生乘着醉意，掀起门帘说
既然做不成夫妻，就看看容貌，以消除我的遗憾！
屋里的人听见门帘响，都惊愕地站了起来看着他。
云生见果然有那红衣少女，打扮华美，手捻着腰带，亭亭玉立。
看见云生闯进来，屋里的人都惊慌不安。
辛老翁大怒，命几个人将云生揪了出去，云生酒涌上来，跌倒在乱草丛里，瓦块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幸亏没砸在身上。
躺了一会儿，听见驴子在路边吃草，云生爬起来骑上去，踉踉跄跄地上了路。
夜色迷茫，云生误进了山谷，狼奔鸱叫，吓得他寒毛直竖。
犹豫着四下看了看，并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远远望见一片黑树林中隐约有灯光，云生以为必定是村庄，赶着毛驴跑了过去。
抬头一看，是一座高门，便用鞭子敲了敲。
门内有人问道，哪里来的年轻人，半夜跑到这里来？
云生回答说，迷了路。
那人说，等我禀告主人。
云生伸着脖子，呆呆地等着。忽听抽门栓开门声，一个壮健的仆人走出来，替他牵驴。
云生进去，见房屋都非常华美，大堂上灯火通明。略坐了会，有个妇人出来，询问客人的姓名。
云生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几个丫鬟扶着一位老太太走出来，说，郡君来了！
云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想行礼，老太太止住他，让他坐下。
你是不是云云子的孙子啊？
云生回答说，是的。
老太太说，你是我的外甥。我老态龙钟，风烛残年，骨肉亲戚之间，久没来往了。
云生说，我小时候就死了父亲，跟我祖父交往的人，十个里也不认得一个。我从没拜见过您，请指示明白该怎样称呼您？
老太太说，你自己会知道的！
云生不敢再问，坐在那里冥思苦想。
老太太说，外甥深夜怎么到了这里？
云生平素常以胆大自夸，便把自己的遭遇一一叙述了一遍。
老太太笑着说，这是大好事。况且外甥是名士，也不玷污她家，野狐精怎么就这么自大？外甥不要担心，我能给你办成。
云生连连称谢。老太太看着两边伺候的人说，我不知辛家的女儿，竟是这样端庄漂亮。
一个丫鬟说，他家有十九个女儿，都生得姿态翩翩。不知官人要聘的那个排行第几？
云生说，她大约十五岁左右。
丫鬟说，这是十三娘。三月里，曾跟她母亲来给郡君庆寿，郡君怎么忘了呢。
老太太笑着说，是高底鞋上刻着莲花瓣、里面填上香屑，用纱巾蒙面走路的那个吧？
丫鬟说，是的。
老太太说，这个婢子倒很会出花样，弄媚态。但也真是俊俏，外甥的眼光不错。
便对丫鬟说，可派个小丫头去叫她来。
丫鬟答应着去了。过了会儿，丫鬟进来禀报，辛家十三娘叫来了！
接着便见红衣女子，望着老太太施礼。
老太太拉她起来说，以后成了我外甥媳妇了，就不要行女孩儿礼了。
女子起来，亭亭玉立，低垂着红袖。
老太太理理她的头发，又捻捻她的耳环，说，十三娘最近在闺中做些什么？
女子低声说，闲着没事，绣些花。
说着，一回头看见云生，立即羞涩不安起来。
老太太说，这是我外甥。他一心一意要和你结为夫妻，你怎么就让他迷了路，在山谷里窜了一夜？
女子低着头，默默不语。老太太说，我叫你来，没别的事，想给我外甥做媒人。
女子仍一言不发。老太太便命丫鬟去扫床铺被，让他们二人完婚。
女子红着脸说，我得回去告诉父母。
老太太说，我给你做媒，有什么差错？
女子说，郡君之命，我的父母不敢违抗。但如此草草从事，我就是死，也不敢从命！
老太太笑着说，小女子志气倒高，不屈从威势，真是我的外甥媳妇。
于是，便从女子头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给云生，让他回去查查历书，定个良辰吉日。
又让丫鬟送十三娘回去。这时，雄鸡高唱，老太太派人牵着毛驴送云生出去。
云生出来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只见房屋村落全消失了，只有一片茂密的松林和蓬草掩盖着的几座坟墓而已。
云生定神想了会儿，醒悟这里是薛尚书的坟墓，薛尚书是云生祖母的弟弟，所以老太太称他为外甥。
云生心中明白遇上了鬼，但也不知十三娘是什么人。
一路感叹着回了家，漫不经心地查了个日子等着，心里恐怕鬼约靠不住。
再去那座寺庙看看，一片荒凉，寂无人迹。
询问当地的人，说是庙里常见狐出没。
云生暗想，只要得到美人，狐也是好的。
到了选定的那天，云生整理房间，打扫道路，让仆人轮番在门外眺望。
一直等到半夜，还没动静，云生已经绝望了。
一会儿，忽听门外人声喧哗，云生趿拉着鞋跑出去一看，花轿已停在院子里了，丫鬟扶着十三娘坐在轿里。
嫁妆也没多余的东西，只有两个长胡子仆人扛着个瓮大的储钱罐，从肩上卸下放在屋子一角。
云生高兴娶了个美丽妻子，并不疑虑她是异类。
他问十三娘，一个死鬼，你们家怎么那样服贴她？
十三娘说，薛尚书现在已做了五都巡环使，数百里内的鬼狐都供他役使。他不常回家。
云生不忘老太太给做媒，第二天，到她的墓上祭祀了一番。
回去时，有两个丫鬟来赠送带有贝纹的锦帛作贺礼，放到桌子上走了。
云生告诉十三娘，十三娘看了看，说，这是郡君的东西！
同县有个楚银台的公子，从小就和云生同学，两人十分亲匿。
他听说云生娶了个狐夫人，便在云生结婚三日那天，送来礼物，并亲自上门举杯庆贺。
过了几天，楚公子又写来请柬，请云生赴宴。
十三娘得知，对冯生说，上次公子来，我从墙缝里见他猿眼鹰鼻，这人不可长久交往，不去为好。
云生答应了。第二天，楚公子登门责问云生负约，就便献上自已的新作诗篇。
云生评论这些诗篇时，说了些嘲笑话，楚公子很羞惭，两人不欢而散。
云生回屋，笑着跟十三娘讲了一遍。十三娘凄然地说，楚公子是匹豺狼，不能跟他开玩笑！你不听我的话，将遭大难！
云生笑着认了错。此后，云生和楚公子经常来往调笑，原来的过节渐渐消除了。
正好提学驾下临，主持科考，楚公子考了第一，云生考了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仆人来邀请云生去喝酒。
云生推辞不去，连叫了几次，才去了。到后来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客人坐满了屋子，酒宴十分丰盛。
楚公子拿出自己的试卷给云生看，亲友争相围拢来观赏，边看边赞叹着。
酒过数巡，有乐队在下面奏起音乐，一片喧杂，宾主都非常高兴。
楚公子忽然对云生说，俗话说场中莫论文，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的错误。
我之所以名次排在你前面，不过因为我的文章开头几句略高一筹罢了。
公子说完，一座人都赞扬起来。
云生乘着醉意，再忍耐不住，大笑着说，你到现在还以为你是凭文章考第一的吗？
云生话音刚落，一座人脸上失色。楚公子羞惭忿怒，无言答对。
客人们见状渐渐都走了，云生也悄悄地溜了回来。酒醒后，云生很后悔，把这事告诉了十三娘。
十三娘不高兴地说，你真是乡下的轻薄子弟！拿轻薄之态对待君子，就会丧失品德。对待小人，就会惹杀身之祸。你大难不远了！我不忍心见你败落，我们分手吧！
云生害怕，哭泣着说自己已很后悔。
十三娘说，如想要我留下来，我和你约定，从今后你闭门不出，断绝交游，不要再酗酒！云生恭敬地答应下来。
十三娘为人勤俭利落，天天纺线织布。
经常自己回娘家，但从不在娘家过夜。还常拿出些金银布帛作买卖，每有赢余，就把钱投进储钱罐里。
天天关门闭户，有人来访，就让仆人谢绝。一天，楚公子又送来信请云生，十三娘把信烧了，不让云生知道。
第二天，云生出门去城里吊丧，在丧家遇到楚公子。楚公子拉着他的胳膊，苦苦邀请。
云生借故推辞，楚公子让马夫拉着马，拥着云生就走。
到了家，楚公子立即命家人设宴。云生又告辞，说有事要早点回去。楚公子再三挽留，吩咐家姬弹筝奏乐。
云生本来就放荡不羁，前些日子又一直关在家里，很觉烦闷。
忽然遇上今天这个痛饮的机会，酒兴大发，再也不管不顾，喝得酩酊大醉，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楚公子的妻子阮氏，非常凶悍嫉妒，婢妾们都不敢施脂抹粉。
前天有个丫鬟到楚公子的书房中，被阮氏抓住，用木杖猛击丫鬟的头部，丫鬟脑袋破裂，立即死了。
楚公子因为上次云生当众羞辱自己，怀恨在心，天天想着报复，于是图谋借这个事，先把云生灌醉，诬告他杀人。
乘云生正在昏睡，楚公子把丫鬟的尸体扛到床上，闭上房门走了。
云生五更天时酒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起来寻找枕头床铺，觉得有个滑腻腻的东西绊了脚，用手一摸，是个人。
云生还以为是主人派了童仆陪伴自己睡觉，便又用脚踢踢，那人一动不动，像具僵尸。
云生恐惧万分，跑出房门大声怪叫起来。楚家的仆役们都起来了，点上灯一照，发现一具尸体，便抓住云生愤怒地吵闹起来。
楚公子出来察看了一番，诬说云生逼奸不遂，杀了丫鬟，将他捆起来，送到了东平县衙。
隔了一天，十三娘才知道这件事，不禁潸然泪下，说，早知道会有今天了。
于是每天都送钱给云生花费。
云生见了府尹，无理可伸，被天天严刑拷问，打得皮开肉绽。
十三娘亲自去询问他经过，云生见了她，悲愤填膺，说不出话来。
十三娘知道这次陷井已深，便劝云生先屈认了，以免再挨打，云生哭着答应了。
十三娘来来往往时，别的人在眼前也看不见她。
十三娘回家又感慨又叹息，忽然，她把自己的丫鬟打发走了。
一个人住了几天，十三娘又托媒婆买了个良家女子，名叫禄儿，十五岁，容貌颇为艳丽。
十三娘跟禄儿，同吃住，看待她不同于一般丫鬟。
云生招认误杀人命后，被官府判了绞刑。仆人得知这个消息，泣不成声地告诉了十三娘。
十三娘听说，面色坦然，像毫不介意。不久，快到了秋后处决犯人的日子，十三娘才惶惶不安，经常白天出去，晚上才回来，脚不停歇。
常在没人的地方，悲伤哀痛，以至于寝食都废。
一天下午，十三娘派出的那个狐丫鬟忽然回来了。
十三娘急忙起身，将丫鬟叫到无人处，二人小声交谈起来。
十三娘再出来时，笑容满面，和平常一样料理家务。
第二天，仆人到监狱，云生托他带回话来，要十三娘去见一面，以便永诀。
十三娘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也不悲伤，没当回事，家人私下里议论她太狠心。
忽然路人到处流传，楚银台已被革职，平阳观察奉皇帝特旨，重审云生一案。
仆人听说大喜，急忙告诉了十三娘。十三娘也很高兴，便派他到官衙中探听。
去了后，云生已经出狱，与仆人见面，悲喜交集。
一会儿，楚公子逮到，平阳观察一审问，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实情，便立即释放了云生，让他回家。
云生回家见了十三娘，不禁泪珠滚滚。
十三娘也看着他心酸不已。悲伤过后，才又喜欢起来，但云生终究不知自己的案子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十三娘指着丫鬟说，这是你的功臣啊！云生惊愕地询问缘故。
原来，十三娘派丫鬟进京，想到皇宫告状，为云生申冤。
丫鬟来到京城，见宫中有神灵守护，便在御沟外徘徊犹豫，一连几个月进不去。
丫鬟怕误了事，正想再回来商量个办法，忽听说皇帝要去大同，丫鬟便预先赶到大同，装作妓女。
皇帝到妓院游逛，特别宠爱她。
又怀疑她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丫鬟便哭起来。
皇帝问，有什么冤屈吗？
丫鬟回答说，我原籍东平县，是生员云某的女儿。父亲因冤案将被处死，于是把我卖到了妓院里。
皇帝听说，很惨然，赐给她一百两银子。
临走前，又详细问了事情经过，用纸笔记了姓名。
还说要和她共享荣华富贵。丫鬟说，但愿我和父亲能团聚，不想过富贵生活。
皇帝点头答应，便走了。丫鬟讲了经过，云生急忙下拜，热泪盈眶。
不久，十三娘忽然对云生说，我如不是为了情缘，哪里会有这些烦恼？你被下狱时，我奔走于亲戚之间，却没一个人肯为我想个办法。
那时的酸楚，真让人没法说。现在我越感到这尘俗世界令人厌烦苦恼。我已替你找了个女子，我们从此分别吧！
云生听说，哭着跪在地上不起来，十三娘才作罢。
到夜晚，十三娘让禄儿去跟云生睡，云生拒而不纳。
第二天早晨看看十三娘，容光顿减。又过了一个多月，十三娘渐渐衰老。
半年后，便又黑又丑，像个村妇。但云生仍恭恭敬敬地对待她，始终不变。
十三娘忽然又说要告别，还说，你自有美丽的妻子，要我这丑老婆子干什么？
云生像上次那样哭着哀求。又过了一个月，十三娘暴病，不吃不喝，疲惫地躺在床上。
云生端汤喂药，像侍奉父母。请来巫婆、医生，都不灵验，十三娘终于不治，去世了。
云生悲痛欲绝，就用皇帝赐给丫鬟的那一百两银子，埋葬了十三娘。
过了几天，狐丫鬟也走了。云生便娶了禄儿为继室，过了一年便生了个儿子。
可是连年歉收，家境日渐萧条，夫妻二人一筹莫展，相对忧愁。
云生忽然想起屋角里的储钱罐，常见十三娘往里投钱，不知钱罐还在不在。
过去一看，只见豆豉盆子、盐罐子摆了满满一地。
一件件挪开，见储钱罐还在，用筷子往罐里捅了捅，坚硬得插不下去。
把罐子摔碎，金钱哗哗地淌了出来。从此，云生一下子富裕起来。
后来，云生的仆人到太华山，遇见十三娘，骑着匹青骡子，丫鬟骑着驴跟在后面。
十三娘见了仆人，问，云郎平安吗？
还说，回去告诉你主人，我已名列仙籍了。
说完，便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