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丽倩

    书生云天境，是名士的后裔，为人宽厚有涵养，善于作诗。

    他有位挚友在东江当县令，来信请他去。云生应邀前往，而县令恰恰去世了。

    他飘泊无依，穷困潦倒，回不了家，只好寄居在菩提寺，被寺僧雇佣，抄录经文。

    菩提寺西面百步开外，有艾先生家的宅院。艾先生是世家子弟，因为打了一场大官司，家境败落，人口也少了，便迁移到乡下居住，这座宅子于是空闲起来。

    有一天，大雪纷飞，道上静悄悄的没有行人。云生偶然经过艾家门口，看见一个少年从里面出来，容貌美好，仪态风雅。少年看到云生，便过来向他行礼，略致问候以后，就邀请他进家说话。

    云生很喜欢他，非常高兴地跟他进了门。见房屋虽然不太宽敞，但是处处悬着锦缎帏幔，墙壁上挂着许多古人的字画。案头上有一册书，封面题名金琐记。他翻阅了一下，内容都是过去从未见过的。

    云生见少年住在这座宅院，以为他是艾家的主人，也就不再问他的姓氏家族了。少年详细地询问了云生的经历，很同情他，劝他设馆教书。

    云生叹息道，我这流落在外的人，谁能推荐我呢？

    少年说，如果不嫌弃我拙劣，我愿意拜您为师。

    云生大喜，不敢当少年的老师，请他以朋友相待。便问少年说，您家里为什么老关着大门？

    少年回答道，这是艾家的宅子，以前因为艾公子回乡居住，所以空闲了很久。

    我姓澹台，祖先住在陕西。因为家宅被野火烧了，暂且借居安顿在这里。

    云生这才知道少年不是艾家的主人。当晚，两人谈笑风生，非常高兴，少年就留下云生和他同床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个小书僮进屋来生着了炭火。少年先起床进了内宅，云生还围着被子在床上坐着。

    书僮进来说，太公来了。云生大惊，急忙起床。一位白发老人进来，向云生殷切地感谢说，先生不嫌弃我那愚顽小子，愿意教他念书。他才初学读书习字，请不要因为朋友的关系，而按同辈看待他。

    说完后，送上一套锦缎衣服，一顶貂皮帽子，鞋和袜子各一双。老人看云生梳洗完了，于是吩咐上酒上菜。

    房内摆设的桌椅和人们穿着的衣裙光彩耀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成的。酒过数巡，老人起身告辞，提上拐杖走了。

    吃完了饭，澹台公子送上所学的功课，都是些古文诗词，并无当时的时文。

    云生问他是何缘故，公子笑着回答说，我不是为了求取功名。

    到了傍晚，公子又摆上酒菜说道，今夜尽情欢饮，明天便不允许这样了。又喊书僮说，看看太公睡了没有？如果睡了，可悄悄把香奴叫来。

    书僮去不久，先用绣囊把琵琶带了回来。过了片刻，一个侍女进来，身穿红装，艳丽无比。

    公子让她弹奏香妃曲，香奴用象牙拨子勾动琴弦，旋律激扬哀烈，节拍不像以前所听到的。又让她用大杯斟酒，二人一直喝到三更天才罢。

    第二天，两人早起一同读书。公子非常聪慧，过目成诵。两三个月后，下笔成文，令人惊叹叫绝。

    他们约好每五天饮酒一次，每次饮酒必定叫香奴来陪。

    一天晚上，喝到半醉的时候，云生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了香奴。公子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说，这个侍女是老父亲抚养的。您离家既远又无妻室，我替您日夜筹划已经很久了，想为您找一位美貌的妻子。

    云生说，假若真要帮我的忙，必须找一个像香奴这样的。

    公子笑着说，您真正成了少见而多怪的人了，要是认为香奴漂亮的话，那您的心愿也太容易满足了。

    过了半年多，云生想到郊野去游玩，到了大门口，见两扇门板外边上着锁，便问公子是什么原因，公子说，家父恐怕结交一些朋友扰乱心绪，所以闭门谢客。云生听说后也就安下心来。

    当时正值盛夏湿热季节，他们便把书房移到园亭中。云生的胸膛上突然肿起一个像桃样的疮疖，过了一夜竟然长得像碗一样大了，他疼痛难忍，呻吟不止。

    公子朝夕探望，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又过了几天，云生痛得更加厉害，渐渐不能吃喝了。

    太公也来探望，父子相对叹息。公子说，我前天夜里考虑，先生的病情，只有丽倩妹妹能冶疗。已派人到外祖母家去叫她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到来？

    话刚说完，书僮进来说道，倩姑到了，姨婆和白姑也一同来了。

    父子俩急忙进了内宅。一霎时，公子领着妹妹丽倩来看云生。丽倩年约十四五岁，美艳聪慧，窈窕多姿。

    云生一见到她的美貌，顿时忘记了呻吟，精神也为之一爽。

    公子便对妹妹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不亚于同胞兄弟，妹妹要好好为他医治。

    丽倩于是收起自己的羞容，垂着长袖，靠在床上为云生诊断病情。手把手之间，云生闻到丽倩身上散发着的芳香胜于兰花。

    丽倩笑着说，应该得这种病，心脉都动了。病情虽然危急，但是还可医治。

    只是皮肤疮块已经凝结，非割皮削肉不可。说完就脱下手臂上的金镯安放到云生的患处，慢慢压了下去。疮疖突起一寸多，高出金镯以外，而疮根的红肿部位，都被收在镯内，不像以前如碗那样大了。

    丽倩又用另一只手掀起衣襟，解下佩刀，刀刃比纸还薄。她一手按镯一手握刀，轻轻沿着疮根割去。紫血顺着刀流出来，沾染了床席。

    云生贪恋丽倩的美姿，不仅不觉得疼痛，反而还怕早早割完，没法再和她多偎傍一会儿。不多时，把疮上的烂肉都割了下来，圆团团的就像树上削下来的瘤子。

    丽倩又叫拿水来，把割开的伤口洗净。然后从嘴里吐出一粒红丸，像弹丸一样大小，放到割去了疮疖的肉上，用手按着它旋转。才转了一圈，云生就觉得热火蒸腾。再一圈，便觉得习习发痒。转完三圈，已是浑身清凉，透入骨髓。

    丽倩收起红丸放回嘴里，说，治好了！说完便快步走了。云生一跃起身追出门外感谢，觉得长时间的病痛像是一下子全没了。而心里却挂念苦想着丽倩的美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从此云生闭卷呆坐，百无聊赖。公子已经看出他的心事，说，我为您物色了很久，终于选得一位好姑娘。

    云生问，是谁呀？公子回答说，也是我的亲属。云生苦想了好长时间，只是说，不必要了。

    然后面对墙壁吟诵元稹的诗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领会了他的意思。说，家父仰慕您的大才，常想联为婚姻。只是我仅有一个小妹丽倩，年龄又太小。我还有个姨表姐阿白，已十八岁了，长相不俗。如果不信的话，白表姐天天都来游园亭，您等候在前厢房，可以望见她。

    云生便按公子说的到了那里，果然见丽倩和一个美人一起来了。这女子画眉弯如蚕蛾的触须，纤瘦的小脚穿着凤头绣鞋，与丽倩难分上下。云生大喜，便求公子作媒。

    第二天公子从内宅出来，向云生祝贺说，事情办好了。

    于是清扫另一个院子，为云生举行婚礼。这天夜里，鼓乐齐鸣，热闹异常。云生觉得好似月亮中的仙女忽然来和他同衾而卧，竟然怀疑广寒宫殿即在眼前。未必在云霄之上了。结婚之后，云生心里非常满足。

    一天夜里，公子对云生说，您对我增长学问的指点我永远不会忘怀。只是最近艾公子解除官司回来，索要宅子很急。我家想要离开此地西去。看样子已很难再相聚，因而离情别绪搅得心里非常难受。

    云生愿意跟随他家西行。公子劝他还是回故乡，云生感到很为难。公子说，不用忧虑，可立即送您走。

    不多时，太公领着白娘来到，拿出一百两黄金赠送给云生。公子伸出两手紧握着云生夫妇的手，叮嘱二人闭上眼睛不要看。他们飘然腾空，只觉得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

    过了很久，公子说，到了。云生睁开眼，见果然回到了家乡。这才知道公子并非人类。他高兴地叫开家门。母亲出乎意料，又看到漂亮的儿媳，全家都非常喜悦。

    等到回头一看，公子早已无影无踪了。白娘侍奉婆母很孝顺，她的美貌和贤惠的名声，传诵远近。

    后来云生考中了进士，被授予东安府司理官职，携带着家眷上任了。他的母亲因为路远没一同去。白娘生了个男孩，取名叫小臣。云生后来因冒犯了御史行台而被罢官，受阻回不了家乡。

    有一次他偶然到郊外打猎，碰见了一位美貌少年，骑着匹黑马驹，频频回头看他，云生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澹台公子。急忙收缰勒马，两人相认，悲喜交加。

    公子邀请云生跟他一起回家去。他们走到一村，树木茂密，浓荫蔽日。进了公子家，见门上饰有金色的泡钉，仿佛世族大家。

    云生问丽倩妹子的近况，知道她已经出嫁了。又知岳母也已去世，非常感慨伤心。

    他住了一宿回去，又和妻子一同返回来。这时，正好丽倩也来了，她抱过云生的儿子上下抛逗着玩，说，姐姐乱了我家的种了。

    云生拜谢她先前的恩德，丽倩笑道，姐夫显贵了，疮口已经好了，没忘记疼吧？她的丈夫岳郎，也来拜见。在这里住了两夜才离去。

    一天，澹台公子忽带忧愁的神色，对云生说道，天降灾祸，您能相救吗？

    云生虽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但却立即表示自己甘愿承当。公子急忙出去，招呼全家人来到，排列在堂上向云生礼拜。

    云生大为惊异，急问缘故。公子说，我们不是人类，而是狐狸。今有雷霆劫难，您愿意以身抵挡，我们就都能生存。不然的话，请您抱着孩子走吧，免得让您受牵累。

    云生发誓与公子全家共存亡。于是公子让云生手执利剑站立在门口，叮嘱他说，霹雳轰击，也不要动！

    云生按公子说的去办。果然见阴云密布，白昼如夜，昏天黑地。回头一看住过的地方，宽大的房舍没有了，只有一座高大的坟冢，有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穴。

    正在惊异不定的时候，霹雳一声巨响，震撼山岳。狂风暴雨骤起，把老树都连根拔出。

    云生虽然感到耳聋眼花，却依然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浓烟黑雾之中，忽见有个鬼样的怪物，尖嘴长爪，从深洞中抓出一个人来，随着烟雾上升。

    云生瞥了一眼那人的衣裳鞋子，觉得很像丽倩。急忙一跃而起，用利剑向怪物剌去，随手堕落一物。突然又一个炸雷爆裂，云生被震倒在地，竟然昏死过去。

    过了一会儿，天晴云散，丽倩自己慢慢苏醒过来。当她看到云生死在身旁，便大哭着说道，云郎为我而死，我为什么还活着！

    白娘也从洞内出来，一起把云生抬了回去。丽倩让白娘捧着云生的头，让公子用金簪拨开云生的牙齿。她自己两手撮着云生的腮，用舌头把口里的红丸送到他的嘴里，又口对口地往里吹气。

    红丸随着气进入云生的喉咙，发出格格的响声。不一会儿，云生竟苏醒过来。见亲属们都在面前，仿佛如梦中醒来。于是一家团圆，不再惊慌，万分喜悦。

    云生认为墓穴不可久住，提议让大家和他一同回自己的故乡。满屋的人都交口称赞，只有丽倩不高兴。

    云生请她与岳郎一起去，丽倩又怕公婆不肯离开幼子，一整天也没商量出结果。

    忽然见岳家的一个小仆人，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来到。大家惊慌地再三追问他，才知道岳郎家也在同一天遭难，全家都死了。

    丽倩听说，顿足悲伤，啼哭不止。大家一起慰劝她。直到这时，大家一同随云生回归故乡的计划才算定下来。云生进城料理了几天，回来就连夜催促整理行装。

    云生回到家乡后，把自己的一处闲弃的园子给澹台公子一家住，平常反锁着园门。只有云生和白娘来到，才开门。

    云生与公子、丽倩兄妹在一起，下棋、饮酒、谈天、聚会，亲密得就像一家人。

    云生的儿子小臣长大了，容貌美好，有狐狸的神情。他到城里去游玩，人们都知道他是狐狸生的儿子。

    云天境的遭遇还真的奇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