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盛世召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黑暗的混沌世界中,周围没有一丝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被克里斯拿匕首捅进胸膛的那一刻。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世召,世召,世召啊”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徘徊,暗哑却亲切,是爷爷的声音!
他寻着声源的方向望去,爷爷的身影在黑暗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周身还萦绕这一层浅浅的白色光晕。
“爷爷!”
盛世召激动地想迈上前,却发现自己连动都动不了,脚底仿佛被黏住了一般。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看见自己的身体也已几近透明。
这是灵魂的形态。
“爷爷,我是死了么?”他不禁狐疑:“您是来接我的?”
爷爷淡然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在距离他一米处停下。“这是你命里注定的劫难。”
“可是为什么我自己没算到?”盛世召不解。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不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无法改变。我现在还不想死。我死了陆惊鸿怎么办?”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爷爷慈祥地笑道:“命运虽已注定,但也仅仅只是上天的垂相。注定一生好命的人会因为德行亏损而一落千丈,命运多舛的人也会因为积德行善而否极泰来。每个当下都有无数种可能性。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个人之所以会被命运限制,是因为他无法突破自身的限制。”
这番话盛世召听得很明白,可他依旧不懂爷爷为什么要说这些。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他现在只想再次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世间万法都依业而生,依业流转,去吧!”
说着,盛世召被爷爷一搡,推进了无尽的黑暗之中。等到视野再次明亮之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嘈杂的集市当中,周围人无论男女皆是长发,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的麻衣和布鞋,弥漫着柳絮的空气中夹杂着艾草和炮竹燃烧过后的烟灰味。
“师父,您怎么了?”
忽然一个略微稚嫩的男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现在还差一味灸麻黄,前面就是熟药所了。现在时疫肆虐,咱们还是不要在街上多作停留。”
说着,少年拎了拎他左右手上的药包。他的身高刚及盛世召的肩膀,黑发垂与腰间,身袭印着黄金四目兽头图纹的玄色长袍,腰间别着把桃木剑,名叫毕颉。
很熟悉,但又认不出在哪里见过。
盛世召直觉这次产生的通感与以往都不同,虽然身上穿着古代人的衣服但感觉却很熟悉,甚至有种就寄宿在自己身体里的感觉。
两人并步向前,经过一口石井的时候,盛世召恰好俯身闻了闻井口里的气味,通过水面他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与身边毕颉不同的是,他身上的玄色长袍外还穿着一个朱色外褂,黑色长发在脑后束起,一撮刘海耷在额前,样貌竟然和他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顿时一惊,再回想起刚才爷爷的那番话,心中已有了定论,这是他自己的前世。
“师父怕这水有问题?”毕颉敛声询问。
盛世召颔首:“我一直纳闷时疫的根源究竟在哪里。井水无疑是最大的传播源,但这口井应该没问题。”
他挺起脊背,又张望了眼路边的行人,只见他们各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手中拎着线香、鸡蛋等贡品匆匆赶向城外的狐仙庙方向,哀叹道:“时疫不治,百姓就会病急乱投医,胡乱祭拜各种鬼神狐仙。”
“是啊,他们自己都吃不饱,还得花钱给狐仙买贡品,那个狐仙一看就是骗财的!”
毕颉也急得直跺脚,又道:“不过明天就是‘毕春傩祭’了,应该能稳住百姓们的心。傩祭大典过后,就让国师把咱们研制出的傩药分发给百姓。”
盛世召长叹一声:“时疫发得太快,药还在研制当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治好。”
就在两人交谈的过程中,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争吵打闹声。
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躺在街中央,被三个青年围殴着,怀中抱着刚从狐仙庙求来的药。
毕颉叹了口气,小声说:“最近这样的事屡见不鲜。狐仙庙里的药难求,为了活下去,性子恶劣的人就会上手去抢。大家也都是被逼疯了。”
盛世召随手从地上拾起三个碎石子夹在指缝中向前一抛,三枚碎石分别命中那三个少年的脖颈,令他们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是谁他么得在多管闲事!”其中一人怒气横生地巡视着袭击他们的人。
“好像是傩师俯的人。”另一人望着盛世召和毕颉磕磕巴巴地说:“你看他们身上的衣服。”
“快走快走。”
那三个青年似乎对傩师俯非常忌惮,再顾不得去抢少年手中的药,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街尽头。
被抢药的少年似乎也听见了盛世召的身份,抱着怀里的药包慌忙爬起身,跪倒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你还好吗?”盛世召阔步走到少年面前,好声询问。
少年不敢支声,长发垂在额前挡住了五官,但肩膀却在打着颤,心里似乎很害怕。
“不用怕,我又不吃人。”盛世召调笑着说,他伸手去扶少年的肩膀,却被少年一侧身躲了过去。
“还请大人别碰我。”少年微微抬头,嗫嚅道:“我父亲得了时疫会传染。”
露出五官的瞬间,盛世召的心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
少年的脸上浮满灰尘,但却遮不住他精雕细琢的五官,鼻子英挺而秀美,唇色透着浅透的红晕。虽然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身子也很羸弱,但细长的丹凤眼里却带着坚定凌厉的光。
是陆惊鸿!
虽然年纪还很小,但五官却一模一样!
这是陆惊鸿前世的模样!
时间仿佛被定格住了,街道上的喧哗声在风中倏尔消散,只剩漫天的柳絮在两人的视线中簌簌而落。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很熟悉,但又很陌生。
此刻的盛世召想呐喊,想上前将幼小的陆惊鸿一把拥入怀里,想亲吻他的脸,但却一点都无法控制自己前世的身体。
盛世召凝视着少年的脸,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陆,名叫惊鸿。”少年轻声哽咽着开口。
“师父,您的眼眶怎么红了?”毕颉扯了扯盛世召的衣角,嘘声问。
盛世召摇了摇头,口中咀嚼着“惊鸿”二字,还是将陆惊鸿扶起了身,“带我去看看你父亲的情况。”
话音落下,陆惊鸿的眼睛里闪过希冀的光。
世人都说盛大人是天神转世,是历代最厉害的国傩,不仅能祈福驱邪,还能令人起死回生。
陆惊鸿连忙想要磕头道谢,却被盛世召用不要太张扬的借口及时制止。
在去陆家的路上,陆惊鸿对盛世召哀求道:“还请大人不要告诉我爹,这药是我从狐仙庙里求的。”
看着他满脸诚恳的样子,盛世召好奇地问了声“为什么?”
原来,陆惊鸿的父亲原先是闾山一门的道士,最忌讳像狐仙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
不过后来父亲与他母亲结识后便放弃了修道之路,两人过起了云游四海、四处捉妖驱鬼的日子。
“我答应你帮你隐瞒这件事。”盛世召勾唇一笑:“不过你父母倒是浪漫。有诗云‘一瞥便是惊鸿,芳华乱了浮生’。难怪你的父母会给你取名为惊鸿。”
话落,陆惊鸿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但嘴唇依旧抿得很紧,“后来我母亲在生我弟弟的时候难产身故了。”
盛世召心中一揪,抬手在陆惊鸿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郑重其事地说:“狐仙药咱们也不用了。你放心,我一定治好你父亲的时疫。”
三人边走边聊,很快到了陆惊鸿的家。
房子很简陋,是用稻杆、芦苇和泥土砌成的,屋顶上的稻杆已有明显腐烂的痕迹,可以看出家庭并不富裕。
“父亲,咱们家里来贵客了。”陆惊鸿礼貌地将盛世召二人迎进了门,对屋里喊了声。
他的言行得体大方,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兴奋。
可屋里回应他的却是弟弟的哭声。
盛世召慌忙随陆惊鸿跑进里屋,见他弟弟正跪在床下流眼泪,而床上躺着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咽了气。
手中的狐仙药骤然落向地面,陆惊鸿三步并作一步扑向父亲的床榻,泪珠抑制不住地砸到被子上,哭声却憋在喉头中:“大人,请您,看看我父亲,还有救吗?”
盛世召探了探陆父的鼻息,敛声摇了摇头。
他环了眼周围的环境,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再无一样多余的装饰。几近家徒四壁。且陆惊鸿的弟弟看起来也不过三四岁的模样,于是对身旁的毕颉说:“一会儿你去府里找几个弟子来,一起帮惊鸿把他父亲安葬了。”
陆惊鸿登时身体一软,终于还是趴在父亲的怀中啜泣起来。
盛世召似乎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得伸手在陆惊鸿的脊背上顺了顺,小声说:“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还是要为将来做打算,你之后准备怎么办?”
陆惊鸿吸了吸鼻子,挺起身来,泪眼汪汪地盯着盛世召摇了摇头。
这泪珠仿佛流进了盛世召的心中,又酸又痛。
他长叹一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拜我为师。”
陆惊鸿一愣,赤红的双眸中流过几许震惊:“可,可以吗?”
身旁的毕颉顿时眉头一皱,压低着嗓子提醒盛世召:“师父,咱们傩师俯有明文规定,从不对外收徒弟。就算收为乐师也是要通过考核的,况且弟子人数一直保持在十二人,咱们已经有三年没有收过徒弟了。”
敏感的陆惊鸿见盛世召没有回应,于是默默低下了头,小声说:“大人不必为难,帮我安葬父亲已经是天大的恩惠,我会去外面杂役,等攒够钱后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不必。”盛世召大手一挥,继尔用坚定的口吻对毕颉说:“规矩是人定的。从今天起,陆惊鸿兄弟二人就是你的师弟了。”
“可是,”毕颉着急地说:“做傩师要看八字,陆家兄弟单从面相上看也不是这块料!”
“命理八字只是上天的垂相。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道理你现在还不懂吗?”盛世召厉声训斥:“比起天赋,我更加看重一个人的品行!”
毕颉还想再反驳,但看见盛世召眼尾的厉光时,还是选择闭上了嘴。
看到这里,此刻的盛世召终于懂了“万法依业流转”这句话,自己今生之所以有幸能被陆惊鸿收为徒弟,原来真的是前世种下的因果。
就这样,陆惊鸿兄弟二人被领入了傩师俯。
能拜入傩师府的,要么是盛家子弟,要么出身高门,就连乐师也多是大户人家的旁系。陆惊鸿和他年仅三岁的弟弟在俯中不过是两个无根的浮萍,免不了受到府内人的轻视。
但年幼的陆惊鸿却有着超乎年纪的成熟,不仅在学习方面比别人更加勤奋刻苦,尽量不给盛世召添麻烦,还主动分担府里杂役们做的差事。
这一晚,盛世召从药室里出来时已近凌晨丑时。经过宗祠堂时,意外发现陆惊鸿正坐在祠堂外的阶梯上借着微弱的烛光读书。
他看得极其认真,一手捧着书卷另一手被冻得藏进腋下,小脸被冻得通红,就连盛世召迎面走过来也不没觉察到。
盛世召心头一酸,将陆惊鸿的窘迫处境猜了个七七八八。
府上所有的傩师弟子都睡在一间房里,想必陆惊鸿并不受其他弟子们的待见,所以才不敢在夜里点灯,只能跑来彻夜燃灯的宗祠外借着烛火读书。
盛世召干脆将自己的狐裘领子摘下,围在他的脖子上,轻声询问:“不冷吗?”
陆惊鸿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书卷险些掉落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师父,我,我不冷。”
盛世召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握住他冰凉的手,心中的酸楚更甚,于是用坚定的口吻说:“想看书就去我房里看。”
陆惊鸿张了张嘴,眼底的动容一闪而过,而后还是低着头拒绝:“师父您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今天的功课已经做完了,就不打扰您了。”
盛世召眉头轻皱,用不予商量的口吻说:“明天你就收拾行李搬去我的侧室住。”
陆惊鸿诧异地抬起头,漆沉的双眸在烛火的映射下星光点点。
原来,前世的陆惊鸿就是一个看似沉默不语,实则心里总是默默把别人放在第一位的人。
盛世召心想,如果自己还能回到今生,他一定把陆惊鸿捧在手心、放在心头,好好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