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觉悟
第十八章
与十二影所在的难察其踪的“蜃楼”不一样，野连天所居住的“古草原”几乎人尽皆知。古草原虽名为草原，实际上却是浩浩汤汤的“兰溪”江畔的一片原生林。故而看似人尽皆知的盘踞地，因一江兰溪水阻隔与复杂莫测的林内环境，教人望而却步。
闻寻雪坐在蛟龙抬着的水晶轿上，头别在一边，望着轿外肃穆的冬景。其实她是不愿跟着兰溪来古草原的，但兰溪说知道她为什么总是执行任务失败。
既提着兰溪了，便简要介绍一下此人。兰溪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认识时间最久的人。当年她从天而降掉入江中，误打误撞破了兰溪那位不知名混账爹的阵法，帮助兰溪脱困，免去了此人与东海龙王第四子蒲牢联姻的悲惨命运。后两人联手，大义灭亲，制霸“兰溪”，脚踩东海，广收天下英妖豪怪，于“古草原”成立了稍微比十二影差劲一点的野连天。
深重的友谊让闻寻雪不得不在某个月黑风高、被追问“为什么不一刀了结那个长明宫小姑娘”的夜里，对兰溪说出了实话——虽然很离谱，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来这个世界只是为了帮你刚刚说的那个小姑娘得道修仙。我作恶，她为善，积功德，懂？
不论彼时的兰溪懂没懂，反正眼下是懂了，不仅懂了，还说知道她失败在哪里。
“我说兰溪，你别卖关子，要不就在这半空告诉我吧，我实在不想去古草原。”望了半天冬景也没起什么兴致，眼见着越来越近，闻寻雪无奈，转头跟坐在一旁的兰溪搭话。
作为一条美艳蛟龙，兰溪正揣摩着手腕上新编的那条手链，龙筋编的绳，串着千年蚌的珍珠，闻言抬起头，看着对方一脸赧色，噗嗤一声：“那可不行，我来之前可是跟她们做过保证的，说会把你完好带回去。”
闻寻雪撇眉：“那我回去多尴尬啊，一个千凰就算了，反正这小孩人傻，其他人，虽然明面上不说，但私下对我肯定有很多非议。”
“哟，原来您还知道自己当初为了姓霍的那丫头抛弃野连天的行为不仁义埃”兰溪笑起来，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闻寻雪却是没心情理她，别人不知道其中缘由，她兰溪还不知道吗。
兰溪自是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毕竟若是因为执行任务，闻寻雪完全可以不对野连天的人抱有愧疚。见对方无意玩笑，她便也收了笑容，难得正色：“其实不必担心，比起对你的埋怨，其实她们更加想你。野连天一百零三号人，包括我在内，每一个都承过你的恩情。”
闻寻雪扯扯嘴角，一脸苦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段话。她不得不承认，对比长明宫，她的确对野连天更上心，也正是因为上心，所以她会犹豫着回去。
她很喜欢野连天。
彼时野连天内部，一百零二人已分成十组站在开满紫色小苍兰的道路两边，千凰作为指挥官，则站在最中间。
只见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裙，裙褶由七种颜色构成，虽花里胡哨，但也十分活泼。她举着不知道从哪里捡的一束孔雀毛，清了清嗓子，用力喊道：“待会儿我们一定要跳得姿势整齐，让尊上看得开心1
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底下的人顿时齐声高呼：“好1放眼望去，其中不乏雪域苍狼、千面狐、九尾狐这些变成人形的，也不乏麋鹿、野兔、蟒蛇、猎豹、猴子等还懒洋洋保持原型的。
“是不是手上再戴个花环比较漂亮啊？”蹲在首座旁的是一名看不出性别的“鬼面人”，它戴着鬼头面具，头发用一根龙骨高高束着，一身漆黑的衣服，寻常情况下格外冷漠，只在说话时才抬起头，转了下眼珠子，声音压得很低。
千凰闻言，回头望了下，又看向大家，眨了眨眼睛，顿悟：“焱川！果然还是你这种在人间生活过的见过世面，来，小花，赶紧给大家多变些花1她指了指那位在阳光下酣睡的小姑娘，又跑到首座王椅旁把蹲着的焱川拽了下来，“哎呀，焱川也来帮忙嘛~你手最巧了~”
叫焱川的鬼面人无奈地望了眼天上，按着阁主算的时辰，尊上也快到了吧。
闻寻雪是在半个时辰后到的。
野连天的主殿在原生林深处，穿过重重雾气迷障和森林迷宫，就能看见一座隐藏其中的由石头砌成的圆堡。圆堡前是偌大一块空旷草地，草地上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野连天的飞禽走兽个个化成了人形，站在野花包围的小道两旁，正在伴着音乐跳舞。
“……”闻寻雪本想朝前迈的腿立即往后退了一步，被兰溪抓回来，一脸惊恐又迷茫，“不是，这是什么情况，她们都疯了？”
音乐是“八阙歌”，三头狼拿着牛尾演奏的，但这曲子分明是庆祝丰收的。至于舞蹈，更不知道是从哪个王公贵族家的舞姬处学来的，除了那几只狐狸跳得有几分滋味，简直群魔乱舞。
“感受到心意就行了，十分难得。”兰溪拍拍闻寻雪的肩，转头看见千凰拉着焱川不知道在扭什么腰，顿时也吓得退后半步，“不过，确实有点难看哈。”
两个人噗嗤一声笑出来，见那边停下来，连忙清了清嗓子，表情严肃，端着架子走进去。
闻寻雪落后兰溪半步，虽然她曾经是这野连天的尊上，但野连天现在是兰溪在管。
然而没想到的是，她跟在身后，刚一脚踏上中间那条主道，两旁的人就纷纷半跪下来：“野连天全体部众拜见尊上，恭迎尊上归来1不止是她们，连走在她前面的兰溪也顿住脚步，屈了一只膝盖半跪下来，恭敬有礼，“兰溪拜见尊上。”
连解释都不让她说的地方将她除了名，被她亲自抛弃的这群人却待她如旧日。闻寻雪抬眸望着这阔别许久的地方和人，咬了咬下唇，重重呼吸了一口，弯腰将兰溪扶起来，“大家都起来吧，我此行前来，并不是为了当你们的尊上。”
“小姑姑……”千凰站在前排，闻言立马向前了一步，见兰溪摇头，又委屈地退回去。小姑姑的脾气真是和牛一样倔。
其实不只是因为先前说出的不再站队那番话，更因为她确实觉得兰溪管野连天比她管得要好。她管理野连天的时候，太过散漫。更何况，她是本来就要离开世界的人。
“尊上此次回来的确不是这个目的，但这是她的事，于我们而言，该怎么喊还是怎么喊，该怎么对待还是怎么对待1兰溪说。她的确是个长相妖媚的女人，但万不能因为她的模样就忽视她的本事和心计，野连天一百零三人至今无一精怪丧命，很难说不是她的功劳。
部众闻言，不知道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互相望了望，又喊：“恭迎尊上！恭迎兰阁主1
上道。
兰溪领着闻寻雪走到首座上去，小声笑道：“你现在不表态，我可就是当面夺权了。”
闻寻雪耸耸肩，墨绿眸子化成一汪温柔水：“那最好不过了，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失败。”
兰溪无奈地挑起眉梢，真是对任务念念不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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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私，你是说我太自私？”闻寻雪坐在圆堡内玛瑙石雕成的王座上，一脸震惊地看着说出失败原因的兰溪，十分不满，“为什么这么说，我做的明明都是为了她好埃”
“嗯，为了她好~”兰溪靠在软垫上，手捧着一杯玉兰花茶，轻轻抿了口，模仿闻寻雪的语气，弯着眉笑眯眯的。
“难道不是吗？”闻寻雪瞧着对方这副温吞的模样，夺过对方手中的茶盏，“好好说，说清楚，我很着急啊1
怎么从兰溪嘴里说出的那句“为她好”就左右听不是个滋味。她自问除了最后那一剑，对霍青眠真的挺好啊，她对别人哪有对霍青眠好。
见这人眼尾都急红了，兰溪才正襟危坐，叹了一声：“别着急嘛，肯定会给你说清楚的，就是以你在这方面的觉悟程度，我得给你举些更生动的例子。”
“来人，去把那些经历过红尘情爱的都叫进来。”
红尘情爱？什么鬼东西？！
闻寻雪看着一连串进来的三只狐狸、两只野兔和一条大蛇，眼睛都瞪圆了，凑近兰溪，掩唇小声问道：“兰溪，这是干什么，这和我和霍青眠之间有什么关系啊？”
“你和霍青眠什么关系？”兰溪才觉得好笑呢。
“就是……就是这样的关系埃”闻寻雪实在受不了这人脸上那种戏谑的微笑，拜托，她和霍青眠可以有万种关系，怎样都行，但是怎么要扯到红尘情爱中来埃
虽然她的记忆中也的确有和霍青眠发生过超出身体接触的亲密行为，但那也完全不是红尘情爱埃那纯粹就是……生气？总之不是世人的情到浓时。
于是兰溪笑得更大声了。她拍了拍闻寻雪的肩：“行了，不管你和霍青眠什么关系，就代入到这种关系来解决问题，行不行？我保证，十分奏效。”
既然都这样说了，还能怎样。闻寻雪收回一万个辩驳，低头看台阶下不知道为什么偷笑的姑娘。好家伙，刚刚还以为只有六个人，没想到眨眼睛又进来三个。
“阿婴！你居然也去过人间去鬼混？1阿婴是狐狸一族中最小的一只，当初闻寻雪把她拎回来时，这人还是个小手臂长短的雪白团子，“你忘了你九尾狐一族遭的什么难？不就是因为人间的臭男人忘恩负义，串通十二影的结果吗？”
兰溪无语，这人简直直接越级晋升到人间所谓的“丈母娘”阶段，她拉住要下去揍阿婴的闻寻雪，耐心道：“阿婴，是跟大狼好了。”
闻寻雪：“什么狼？”
兰溪：“雪域苍狼。”
“雪域苍狼1闻寻雪看着脸已经通红的阿婴，这才尴尬笑起来，“大狼，不错，是个好人，模样也俊，还是狼王，你俩还是青梅竹马，嗯，我看行。”
“兰阁主1阿婴哭笑不得，兰溪这才让闻寻雪闭嘴，“让她们来，不是让你肯定的，你管人家和谁谈情说爱，她们也没管你倒追姓霍的三条街埃”
“我跟她，不是那种……算了，继续好吧。”闻寻雪妥协，不解释了，解释了也没人懂，反正她和霍青眠不是那种关系。
见对方安静下立，兰溪才望着底下的一圈人，悠悠然步入正题：“你们几个，都是经历过人间情爱，吃了不少苦，如今修成正果的。”
底下女子各自瞧了瞧，不好意思地点头。如兰阁主所说，哪怕青梅竹马，也是吃了不少苦的，不过不是身体上的苦，而是心中的苦。磨合一段感情，全然接受对方，和其长相思守，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
闻寻雪不知道兰溪问这个做什么，兰溪示意她稍安勿躁，接着问道：“那你们说说，倘若对方做了一件极度伤害你的事，令你伤心绝望，后又反过来巴巴求着你，你们会怎么办？”
闻寻雪霎时眯了眯眼睛，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埃
“那要看有多绝望，”阿婴脾气傲，“如果碰到我的底线，伤害我的朋友和亲人，那我绝不会原谅他，我会杀了他。”
闻寻雪瞬间瞪大双眼，如果气死师尊算的话，霍青眠……
“爱我怎么会这样伤害我，如果这样伤害我，那就是不爱我，我不管他有什么苦衷，我只希望他以后离我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在我眼前出现!”另外一只小狐狸道。
闻寻雪想起自己被霍青眠赶出山门的景象，她甚至没有什么像话的苦衷，纯粹是短路……
“我不知道，”说话的是大蛇，“他如果求我，我可能会心软，但是他如果是因为害怕我是妖而杀我，那我……”大蛇性子柔软，此时竟也说不出一句狠话，把闻寻雪看得直着急，见对方似要原谅，连忙摆手：“那你绝对不能原谅！他这是杀你啊！你就应该变回原形，一口把这个负心汉吃掉！这个畜生，那么多年的好都喂了狗吗？”
兰溪撇撇嘴，同理呢？
闻寻雪骂完，顿时僵住，她看了看兰溪，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是自己在骂自己。霍青眠甚至不是妖，是一个对世人很好、对她很好很好很好的好人。
“还有吗？”兰溪接着问道。
这回说话的是一只乖乖的野兔，她想了想，叹气道:“如果发展成这样，就是有缘无份吧，为了我自己，我不能恨他，让自己的心里满是荆棘，所以我希望两不相见。他走吧，离我越远越好，我想开始新的一生。”
“还有谁要说吗？”兰溪笑起来，“有想要因为对方的讨好而彻底原谅，和那人一辈子的吗？”
“兰阁主，都到那个程度了，还要不要脸了，人不能只为情爱而活吧。”阿婴嘟囔了一句，闻寻雪不知道为何，又自觉对号入座，然后脸上各种挂不祝
怎么会这样碍…她和霍青眠真的走到这一步了吗。原来那些所谓的“好”，别人是真的看不上，因为伤害太深了。
兰溪观察着闻寻雪变动的神色，清了清嗓子，又道：“那这种情况下，对方做什么，你们会对他有所动容呢？不是说彻底原谅，而是能有所动容。”
“还挺难的。”阿婴撅着嘴道，“除非他死了，换我的亲人活过来，那我之后可能还会给他烧点纸。”
闻寻雪：“……”她该怎么复活师尊？
“想不到诶，太厌恶了，可能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会觉得恶心吧。”另外一只小狐狸道。
大蛇说：“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做很多很多很多才会原谅吧。”
野兔撇撇眉头：“真的不想他为我做什么，到此结束吧，不要纠缠了。”
闻寻雪觉得三箭连发，尤其是这最后一箭，扎得她心口好痛。
“那如果，你非常需要一个东西，可以说为了得到这个东西，你愿意以死一试，但也可能得不到，这时这个深深伤害你的人得到了它，悄悄给你，不留下半分有关他的消息，此时你会如何？”兰溪问。
闻寻雪瞬间警觉起来。
阿婴不知道这在卖弄什么，只是实话实说：“既然悄悄给我，那我肯定也不知道是他，但有一种东西叫感应，我可能还是会知道是他，所以会找机会还给他。”
其他人也附和，总是会再找那个人说的。
“那如果最后知道这个人死了呢？”
阿婴愣了下，道：“那我可能就会留下这个东西，但我不会用。”
“我或许也会留下吧。”野兔也这么说。
大蛇点头，如果不像之前那样缠着，而是真正这样无声无息用命对你好，或许有一天，虽然不会原谅，但是也不至于那么恨了。甚至可能会问一句，真的离开了吗。
兰溪点头，她问的其实已经问完了。她转头看闻寻雪，闻寻雪低着眉在思索什么，半晌，才抬起头，示意兰溪叫她们出去。
“我离开这个世界，就相当于我的死亡。”闻寻雪默了半晌，才说出这句话。虽然她还是不认为她和霍青眠之间像人间情爱，但她想这中间的感情也不会比这个差。
兰溪点头。
“我认为的好，只是自私地在索求她的回报，让她不要恨我。”闻寻雪也明白兰溪最开始说的那句话了，“我真正对她好，应该是站在她的需求来看，不再要她不恨我。”
兰溪“嗯”了声，也算懂了。
“那你说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对霍青眠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解绝情丹，而是治魔元带来的痛苦，对不对？”闻寻雪知道兰溪最后那个假设是专门告诉她的。
兰溪没打算欺瞒眼前这人，若是从前，必定没有东西能治魔元带来的痛苦，可随着水云宗启动神阵，她察觉到这样的东西出现了：“神丹。”兰溪拿出她怀中的半截白泽角，“在我用此物占卜时，发现神丹降世了。”
“什么神丹？”闻寻雪没听说过这个东西。
“神丹乃上古神兽火麒麟眉间的一枚鳞片，因缘际会遗失人间，作为与天地始祖同生的火麒麟，眉间鳞纯善温厚之至，能净化心脉，教人向善，是世间魔物的天然克星。原本此物无处遍寻，可随着水云宗启动神阵，同为神物的眉间鳞便在天地间有了感应。然后就在这前两天，我才再次用白泽角确定了眉间鳞的方位，发现该物就落在水云宗一带。”
“水云宗？那这不就意味着，如果我能在水云宗得到这神丹，也就是眉间鳞，霍青眠就可以宛如新生一般摆脱魔元带来的痛苦，同时亦能心中向善，修回原来的正道？”闻寻雪震惊地盯着兰溪。
“是这个道理。”兰溪答，“并且，如果你与姓霍的那个丫头双修不成的话，绝情丹的第二个解决办法，也落在水云宗。”
“绝情丹不重要，重要的是神丹，”闻寻雪把兰溪特意对她的那番敲打牢牢记在心里，想想也是，双修，霍青眠会和她双修就见鬼了，之前的确是她太自私了，说什么做什么也不考虑对方的想法，“我要去拿神丹1至于绝情丹，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忘了我刚才说的？水云宗如今已启动神阵，与从前已大不相同。”
水云宗的创始人是上古水、火二位天神，两位天神为避免自己喜欢的地方被毁于一旦，而设下神阵，告诉后人若面临不可逆转的危难，则启动神阵。神阵一旦开启，无法解除，除非是其他诸神降临。水云宗自百年前断肠谷灭魔一战后，启动神阵，如今百载有余，当真无人能够侵入，就连十二影也是如此。
“有什么不同？”闻寻雪诧异问道，兰溪却笑得十分无奈，“你不如到外面去问问猎豹，上次去后生孩子的感觉如何？”
“生孩子是什么，”闻寻雪皱眉往外走，才两步，猛地回头，“生孩子？！公豹子？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