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哀哀父母
解锋镝熬不住整个人倒在榻上睡得昏昏。阴阳婆看他歇的安稳,才起身出了门。符水灵还站在门外,见到阴阳婆走出来,忙开口问道,“解锋镝怎么样?”
“坏不到哪里去……”阴阳婆答道,“那个人呢?”
符水灵疑惑的看着阴阳婆,顿悟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衡岛元别?”
“正是,他人在哪里?”阴阳婆问道。
“在山门,说是要等岑我寻。我劝他不要鲁莽行事……”符水灵说道。
阴阳婆不禁冷笑道,“论起鲁莽,你可不遑多让。”
符水灵被阴阳婆如此一说不觉摇头叹气,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些毛躁。可她忽地又想到她来见阴阳婆的目的,连忙又道,“方才在山门外,我和衡岛元别交谈了一会儿,他说我的名字很有趣,使他想起一个人来。我问他是谁,他又只是笑着摇头不说话,还说相识是缘。别看他长得灵秀,可说话竟然一点儿都不痛快。凭我的直觉,这个人像是揣了个大秘密……”
符水灵跟着阴阳婆在阴阳半窟见识了不少江湖里的大人物与他们的秘辛,所以她对人自有一套评判标准。
“那么你可探出他的秘密了?”阴阳婆不在意的问道。
符水灵顺势两手摸了摸飘到胸前的发辫,可惜道,“没有。不过……我俩倒是好好的谈论了下陈无已的《后山集》,我还答应他帮他去购一套排印本的《四部备要》。”
阴阳婆听到此,不由皱了眉头。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衡岛元别应该极为挂心摩云朵的战事……居然有兴致与符水灵谈诗词歌赋?呵……她心底暗嘲,又拿眼仔细看向符水灵。符水灵被她看的发懵,只是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们谈的怎么样?”阴阳婆道,“他既说让你帮忙购书,可有说何时来取货?”
符水灵叹道,“他倒是兴致勃勃,我却觉得陈无已喜欢掉书袋,作诗太迂腐,缺乏灵性……所以都是他在那里阐述。取货?好,我过会儿再去问问他。”
“哈……”阴阳婆一笑。
“阴阳婆,你为何发笑?”
“哦,不值得笑吗?”
“你肯定是觉得我和衡岛元别所谈很可笑,所以你才笑。”
“没……”她停顿片刻道,“我反倒很羡慕你们有这等闲适的心怀。怎么,衡岛元别不担心岑我寻吗?”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不过据他说岑我寻有一般人没有的好运气,所以不必担心。”符水灵说得一本正经。
阴阳婆瞟了她一眼,“鬼话连篇。”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他给我举了个例子……”符水灵说着顿了顿。阴阳婆看着她道,“怎么不说下去?”
“他也只说了一半,然后就没有再说下去了,而且他讲的含含糊糊,我也没听得明白,像是脑筋打结一样。”符水灵抓了抓脑袋顶的头发,又摇了摇脑袋,“他举得第一个例子没说完,他就又换了个例子。他说他以前和岑我寻一起在学堂时,他们老师考一篇策论。两个人都写的很快就交卷了。可是老师看过他们的卷子后,就把岑我寻叫起来,问他道,你说远古尧帝时代,皋陶为司法官,有个人犯罪,皋陶三次提出要杀他,尧帝赦免了他三次。这个典故出自哪里?”
“这个典故……倒确实未曾听过。”阴阳婆思虑了一番说道,“那篇策论叫什么?”
“哈,衡岛元别说的时候,我亦想了一会儿,确实想不出在哪本书里看过这个典故。或许就是这典故不够出名,因此没有流传下来呀。”符水灵说道,“策论的名字叫《刑尚忠厚之至论》,真是士子读书了,你看是不是有趣?”
阴阳婆眸光一闪,这不仅仅是有趣了,寻常武林人士如何需要写这类的策论呢?
符水灵说到此处不由笑起来了,“岑我寻站起来对老师说在《三国志孔融传》注中。你想,老师的疑惑得到解说,肯定还要想自己的学识倒是不如学生了。于是放学后,便赶紧找到书册去翻,可是将那本书册正过来翻反过来翻都没有翻到。”
阴阳婆听到此处,不禁摇头,顽皮的学生捉弄老师,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足为奇。
“下次上课时老师便又提问道,我怎么没有在孔融传里看见这个典故。你猜他怎么说……”符水灵清清嗓子道,“他答,曹操灭袁绍,将袁熙的妻子赏赐给自己的儿子曹丕。孔融对此不满,说:‘当年武王伐纣,将商纣王的宠妃妲己赏赐给了周公。’曹操忙问此事见于哪本书上。孔融说:‘并无所据,只不过以今天的事情来推测古代的情况,想当然罢了。’所以,学生也是以尧帝为人的仁厚和皋陶执法的严格来推测,想当然耳。”
“哈!原来如此……”阴阳婆终于觉得这确实是一件真正有趣的事情了,她开口道,“这非是运气好,而是他善读书,善用书。”说罢,她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岑我寻乃跨灶之子。”
“嗯?”符水灵笑道,“衡岛元别亦说当时老师忍不住这样夸赞……”
想到衡岛元别说到这个事情时的神情,符水灵不禁又笑了起来,她也见过岑我寻几次,倒是看不出他沉静的面孔下还有这样顽皮的一面。
其实这个故事只是说了上半截,下半截,衡岛元别没有讲出来。就因为这篇策论被戢武王不小心拿到大殿……而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原来是策论里涉及的典章全出自苦境……满朝文武尤为担忧苦境的经史子集将王子引入歧途。
追查典籍来源,居然是当初王后自苦境嫁入碎岛时带来的旧物。这就越发引得众臣不安。就连摄论太宫棘岛玄觉亦被王树殿叫去谈话训诫。
为了安抚这阵翻涌的情绪,戢武王不得不将王后殿里所有的典籍全部收了出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把火烧掉。由此,事情才得以平息。
衡岛元别想到此,心上一阵黯然。随着时日推移,他已经忘记了当时面对那堆熊熊烈火的王太子是何种面孔了……思绪似要穿过重重记忆的门,翻出当年故事的原貌。要不是符水灵看他发呆而在他眼前挥手,他恐怕一时难以从那情绪里抽身。
吐了一口浊气,衡岛元别发现自己的诗兴又上来了。他极目远眺,月色亦发皎洁了,再有一个时辰,天光就要大亮了,而此刻仍是不见岑我寻的身形,莫非……会有意外?
一旦动了这样的心念,人就再也不可能保持克制。担忧愈甚,心思愈急躁。他抬步想要走到阴阳半窟的外围……忽地,卷来一阵强风,是衡岛元别极为熟悉的武息。他不禁开口道,“王上……还有两位神姬大人。”
左神姬当生与右神姬发议一左一右护持着岑我寻。
“我无事……”岑我寻受伤了。
“尚论,王上暂时交予你了。”当生开口道,“暂时不可再让王上动武。”
“交手之人是谁?”元别急道。
“据称,为九轮天的天譩,她所穿的那身战甲不寻常。”发议开口道,“她比其他人更为强悍……”
“那,二位神姬暴露了?”元别忙问道,左右神姬做为王上的暗卫是不可暴露真身。
“这点汝不需担忧,见过我等之人已全部亡于弯刀之下。王上此战实在……冒险,何以独自一人面对数倍敌军?”当生忍不住叹道,又不免心疼,“何时启程?祭天大典不可耽误了。只怕大祭司此刻也心焦。”
“回程只在今日,不过王上……”元别还没说完。
岑我寻开口道,“我无事,还需要见一人……”
“王上要见的是解锋镝还是阴阳婆呢?”元别道,“解锋镝已经调息了一夜,应该暂时无虞。”
听到脚步声,当生与发议立刻隐入了黑暗之中,不闻声息。
“是谁?是衡岛元别吗?岑我寻?是你们吗?”符水灵步子快,很快就看清了夜色里的两人,岑我寻面色如常,倒不像是刚经历了大战之人。符水灵立刻走近二人面前,“阴阳婆说有人踏入此地了……我想应该就是你了吧。”
“有劳,我要见你家主人。”岑我寻开口道。
符水灵见他声音比之初时要沉稳许多,不觉多看了他几眼,这个人……是不是压抑着伤势?那么,他又是如何一夫当关呢?武功当真有这般卓绝吗?可惜……不曾见得。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神神叨叨,惹得衡岛元别频频皱眉。
阴阳婆诧异,岑我寻居然要见的是她,她以为他要见的是解锋镝。
“你耗力甚多。”当先一面,阴阳婆说道,“吾可以救你。”
“我有一事请教……”岑我寻坐下说道。
阴阳婆却不急,“确定不需要先救治?”
岑我寻摇头道,“返生香的来源在白笴陂。为何这种香可以稳定解锋镝的心魂?”
“你有何种猜测?”阴阳婆道。
“我见过白笴陂的主人,她名叫渠媚,所知讯息倒是不少。”岑我寻道,“可惜,她似乎不晓得素还真退化为了解锋镝……所以,我想有些讯息,我无法从她那里获得。”
“我说过会帮你,你直到今天才来找我……”阴阳婆道,“解锋镝伤重,他禁不起重整记忆。”
“返生香是否与我心中所想那个人有关?”岑我寻直接问道。
“返生香虽然可以稳定解锋镝的心魂,可惜还是唤不醒他的记忆……而,你要找的那个人,她的踪迹……早已不在。”阴阳婆给出了确定的答案。
她看着他又认真的说了一遍,“岑我寻,你应该能料到这种结果。”
阴阳婆没有催促他承认这项事实。
许久,他才勉力露出一个苦笑。
“我晓得你报着期待,不过,你应该晓得,期待……往往不会是事实。”阴阳婆说道,“返生香不过是普通的一味药。你又何必对它抱有希冀呢?”
他面色如常,只是微微发白,说着,“宁受百欺,冀获一是。”
“你……”阴阳婆听得他如此说,不禁色变,难得的有些动容了。她以极平静的口吻说道,“你还要去看解锋镝吗?”
“那么我实无必要再……”他还未说完话,忽然有人推开了门,解锋镝立在门口,墨色的夜染上了他衣衫,他面目也显出几分冷然,他眸光一动,望着岑我寻道,“你倒是好,害的人担忧。”
阴阳婆没想到解锋镝忽然出现,也许是方才,她的心不是她自己所想的那般坚硬吧。她已经动容了,因此忘记了警觉,所以连解锋镝走到门口都未曾注意。
“我先出去了……”阴阳婆借口离开,将时间留给两人。
解锋镝走到岑我寻对面坐下,他道,“什么叫‘宁受百欺,冀获一是。’你……遇到了什么问题?寻常的问题,如何有这样的决心?”
“你身体如何了?”岑我寻关切道。
解锋镝道,“状态比你好。将你的手腕伸出来……”
“做什么?”
“诊脉。我来看看你的伤患。”
“你……会么?”
“哈,你要知道素还真可是空前绝后的名医,妙手回春,白骨肉亦不在话下。”
“你不是解锋镝么?”
“既然你们都将我当作素还真,我自然要不辜负你们的期待。”
“哈!”岑我寻伸出了手腕。
解锋镝按住他的脉搏,足足三刻间,他才移开手指,从容道,“你的伤势严重……”
岑我寻收回手,“嗯……九轮天与幽都的联军不可小觑。他们在苦境有共同的利益。幽都的万魔惊座还未出现,下一步的策略实可以趁这次机会召集人马直捣黄龙。”
“这是你选择此次亲身犯险的缘由?”解锋镝问道,他双眸静静看向眼前人,期望从他的眼中得到答案。
“三教却不是这样轻易就可以对付了。”岑我寻继续说道,“渊源流长的宗门,在历史的长河里走到如今,除却糟粕更有厘不清的菁华,所以更需要缓缓图矣。”
“临别……赠言?”解锋镝看着他道。
岑我寻却是一笑,淡淡道,“你的直觉很准。”
“也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解锋镝说道。
“告辞。”岑我寻起身。
解锋镝却忽然开口了,“你的伤势呢?不做处理吗?”
“暂时没有大碍。”岑我寻才说完,解锋镝亦站起了身,两个人面对面站立,解锋镝开口道,“不如先留下处理伤患……”
岑我寻仍是淡淡一笑,拱手道,“多谢。”
“客气的生分了。”解锋镝道。
“保重。”岑我寻认真道。
解锋镝看他转身……那道颀长的身影很快没入夜色之中不复再见。他始终不明白短短时日的相处,到底是何缘故肯让岑我寻甘愿牺牲冒险。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