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话慕是青烟浮翩影
掖庭属内宫,女官考试并不会如殿试一般将结果张贴在帝都的榜文之上,大都是大监携聘用文书送至府上或是驿站,期间需稍稍等待。
罗玲海撑开房间的木窗,拖着小脸望着窗外出神。
想着自己下笔的时候,似乎有点太过于自信了,好多处都差点忘记要将词语稍微含蓄,想到这儿,心里的不安逐渐明显起来。
又纠结了一会儿,玲海决定去街上走走,全当是放松心情也好。
不复几日前的热闹场景,此刻选秀与考试都已结束的蕴灵天街上或多或少有些冷清,玲海看到一家卖烧鹅的小铺,心间一动。
罗氏玲海,生平最爱的美食当属烧鹅,且看那老板手中油亮的纸包里,琥珀色的脆皮微微发着焦褐感,咸香的气息刺激着味蕾,不论何时都能够激起食欲。
于是,某小丫头开心的上前,开心的开口,不开心的被告知刚才已经卖出了最后一只。
啪——,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的声音,小摊的伙计惊讶的看着眼前委屈巴巴眼角的泪都快要掉下来的小丫头,赶忙抬手说道:“刚才那位客人还没走远,要不您?……”
慕青正往前走着,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便停下了脚步,果不其然,背后被喷轻轻一撞,女孩细软的吃痛声音响在身后。
“这位姑娘,您这是……”倒也不用多问,只需要看着她那双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手里油包流口水的表情就知道了,慕青有些好笑的抬抬手,面前的女孩个子小小的,有点可爱。
她怎么孤身一人走在街上呢?难道家里没有人会担心?
慕青蹲下身,眸中的笑意温存:“走吧,我带你回家。”
好吧,她没想到所谓的旅店会是这小丫头的家,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毫无防备的带陌生人进自己的房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女子装束,慕青心中有些了然。
“嗯……小妹妹,姐姐和你说哦,如果是其他陌生人和你说话,你可是不能随便搭理的。”她这样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很担心呀。
然而后者确实没有听到她说的,抱着装有一半烧鹅的油包啃的正香,就像刚才说好的,一人一半,慕青看着手心里多出的一吊钱,无奈的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小丫头终于将烧鹅啃了个干干净净,满意的擦擦嘴巴,又替自己添了杯茶,吨吨吨喝下去,露出满意的笑容。
“唔,谢谢你,还未请教姐姐……”名字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门口风风火火敲门的伙计给打断了,玲海愧疚的朝慕青笑笑,起身开门,门口的伙计定睛一看,顿时松了口气。
“慕姑娘你也在呀,那就好了,小的敲了好几遍房门您都没应,可把小的吓坏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金色的卷轴,“这是您和罗姑娘的信件,可是了不得啊,这是上头官差送来的。”
慕青眨眨眼,看向一旁有些呆愣的玲海,对伙计道过谢后接过两封卷轴,看到她的表情有些心领神会:“你在担心吗?别害怕,我先打开看看就好了。”
没想到她会和自己一样参加了女官考试,不过也许,这也是一种难以设计的缘分呢?
绣着金线的卷轴被缓缓翻来,大红的绣线勾勒出正楷的规整字体,头等二字,风光无限,却盖不过下面张扬飞起的三个大字:罗玲海。
“这绣娘的手工怎么这么奇怪?一会儿是楷书一会儿是行草?”忍不住吐槽两句,再一抬头,面前的丫头将头埋进膝盖,深深地低下去,不住的颤抖,慕青瞬间就感觉心头一紧,说出的话也有些无措:“你,你怎么了?这是好事呀,你中了第一名……呃……”
她一向不会哄女孩子的,从前就是,不过也大概是因为家里没有别的兄弟姐妹,所以也没有谁可以让她练习,面前的女孩在她急切的担忧下抬起头,小小的脸上落下眼泪,却很是欣喜:“呜呜,我,我考上了呀……”
害怕怀里的卷轴被自己弄湿,玲海胡乱擦擦眼角的泪,将另一份文书递了过去,慕青一脸吃惊的样子看着自己,叫人有些心虚。
“对,对不起……阿爹说我高兴起来就总是没有轻重了……”尽管是这样说,但她怎么总觉得心里有些许心疼?慕青抬起手,摸摸她颤抖的额头,从未想过,初次相见,就知道她最喜欢吃什么,就知道她是自己最强的对手,就知道原来她这么容易哭。
摊开属于自己的那封卷轴,二等两个字静静的躺在那里,相比于之前,似乎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但是,她却很是替眼前的女孩高兴。
“你一定会与她相遇,这是我们慕家的命中注定。”仿佛是天外之声,降临到她的头顶,忽然就明白父亲在她临行前十分珍重的话,还有那封许久都不曾展现在世间的,独独属于慕氏的密令公章。
——阿青,她是我们慕家所亏欠的人的孩子,你如果遇到她,万事不可争强好胜,只可退居其二,今后哪怕要为她得罪宋氏,也不容置疑。
——为什么呢?父亲?
她从来都不懂,若是不去争强好胜,的的确确是她慕家的传统,毕竟如若没有今日的宋氏,当初那中书令的位置或许还轮不上宋敦,但是眼前的女孩,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难道只是因为她比较可爱?
回忆的纸页微微泛黄,那是慕氏家主不愿提及的过去,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他的心中都在时时刻刻回响着来自记忆的远方,十分珍重的一番话。
——我不会怨你的,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遇到阿芸,前程似锦又如何?光耀门楣又如何?我愿与卿偕老,纵使帝王屈尊就我,不与换江山。
曾经青涩无比的少年,始终未曾离开千里之外江州的水榭江南,他拉着妻子的手,送别高中榜眼的故人,唇边是无比心安的笑。
看着父亲深陷在回忆之中,万分眷恋,慕青似乎明白了什么,那日在考场,她看到那生着一双灵动杏眸的女孩,尽管那样稚嫩,却在拿起笔墨的那一刻,绽放出异样的色彩,这样的耀眼而夺目,她想,自己就算全力以赴,也未必能赢得了她吧。
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手抚上她红肿的眼角,说出那句话:“明天,我们一起入宫吧。”
雩邪看到夷兰脸上淡淡的五个指印,愣了一瞬,随后低下头,似是不经意的问道:“脸上是怎么了?”
“嘿嘿,今天遇到了一个丫头,是她的杰作啦。”可是眼前的人似乎一点儿也没有生气,随着雩邪的一个眼神,张若端来剥好壳的鸡蛋,夷兰拿了一只放到脸上,语气间仍旧十分高兴的样子:“虽然有些不确定,但是明天应该还会见到她吧。”
他有很强烈的预感,那只玉簪是她的,那位高居榜首的人也是她,为什么会这样笃定呢?其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就应该是这样,尽管与其余人并无什么不同,可她却始终没办法让他移开视线。
雩邪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重新将视线落到书卷上,许久都没有见他像今天这样高兴,大概过去多久了呢?唔,大概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来,他不只一次见到他在早朝上打瞌睡,纵使案上参他的本已经堆得和小山一样高,他仍旧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那人也似乎很是受用的样子,继续四处闲逛游乐,努力表现出不务正业的样子。
从前绝不会亲近女色的他,居然问他要去了一拨又一拨宫娥,还挑明了说若是长相丑陋,手脚粗笨的一概不要,本来说往后不再收徒请他收回书院的他,前后收了三个徒弟,说不上来历,家世,在世人眼中,个个都怪异非凡,他却乐得其中的样子,心情好了会上上那么一两节课,大多数时候还是拉着隋鹤与萧义出去喝酒。
“夷兰,如果这一次,新晋的女官中有你十分中意的人,收作徒弟怎么样?”其实不该这样问的,雩邪看到眼前人的神情似乎悄然黯淡了一瞬,有些想要收回刚才的话。
阴霾的情愫只悄悄的绽开了一霎,再一抬眼,夷兰眸中的笑意似乎一如既往般寻常:“好啊,如果真的能这样的话,不过倒是希望这一次不要再有谁来逼着她犯错,不然微臣可是不想再爬一次阁楼,再改一次牌匾。”半是玩笑,却又半是苦笑。
雩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是故意说出来的,这其中有多半是无奈,也有一点是从未放下的恨意。
从文渊阁的文字,被改成凝字之后,他的性情在别人眼中就有了很大的变化,从前的笑容还似从前,却总觉得带上了几分冰冷的疏离,从前最擅长的楷书变的狂草不羁,就连奏章都看得让人很是头痛。
他是故意的,雩邪都知道。
从前妄想扳倒大树的蚍蜉,如今像是在自暴自弃。
“这一次,不要再轻易的放开。”夷兰抬起头,雩邪似乎并没说话,耳边回响的那句似乎是幻听一样。
红墙绿瓦,几只鸿雁飞上湛蓝的空,罗玲海抬起头微微出神,直到慕青叫了自己的名字,方才回过神来,双脚再一次踏进宫门,看着厚重的木板上镶嵌的铜制圆球逐渐归为平行。
被管事的嬷嬷带到了掖庭,掖庭统管杨忠站在前头给她们讲着关于四司六局的些许事宜,玲海忍不住探了探头,杨忠身旁站着六位宫令,神态各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是身材丰腴的尚食局掌事江月娘,一位是神情冷淡的尚宫局掌事孙韵怡。
繁复冗杂的注意事项终于说完之后,便到了激动人心宣布职位的时候,玲海感觉手心紧张的有些冒汗,肩上却忽然搭上了一只手掌,轻轻拍了拍,侧过头,慕青朝她微微一笑。
“按照规矩,咱们新入掖庭的女官,是要从八品做起,不过呢,此次考试貌似出了不少十分优秀的试卷,咱们主考官大人很是满意,所以便启奏了陛下,给了大家一个恩典,这三位姑娘,可要听仔细了,咳,韩文熙,封七品典饰,归尚衣局管辖,慕青,封七品典簿,罗玲海,封七品典记,二人归尚宫局管辖,你们三人还不谢恩?”
某人还在原地呆愣着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慕青便拉着她一同跪地,待到她反应过来,谢恩的话就已经比别人晚了半截,支支吾吾可算是说完了之后,对上杨忠意味深长的一眼,有些心虚的抿唇。
身边的女子忽然低声耻笑了一句,玲海偏过头,那人略微抬起的下巴仿佛在表达某种不屑的意味,果不其然,杨忠与几位宫令刚一走,那人便抬起眼,皱着眉,上下打量着玲海。
“我当是谁能排在我的前头,原来,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啊,呵……”说着,别有深意的看了眼一旁微微皱眉的慕青,目光又落回到玲海的身上:“呐,莫非你是买通了什么人?从一开始就在这些地方耍花样,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呢。”
字句中的讽刺意味就连慕青都有点听不下去,不动声色的抬起手,揽过愣在原地的女孩的肩,眉眼间细腻的笑容像是笑里藏刀:“姑娘何必如此盛气凌人呢?日后同在宫中为官,如此交谈似乎有失礼仪啊?”
说着,指尖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暗自收紧,低头看看怀里的丫头,似乎没有太多的表情,她就这样任人讥讽也不会还嘴的么?
其实呢,玲海此刻的内心只想着,唔,什么时候结束呀,我现在好饿好饿,好想去刚才杨大人说的那个饭堂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唔,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就只吃了一笼肉包三碟酿菜两碗米汤而已呀……
韩文熙轻蔑的笑了笑,虽然将慕青的话尽收耳中,却似乎并不会放在心上一样,转身走了。
就在慕青打算好好说一说怀里还在发呆的某只丫头的时候,不合时宜却又似乎正合时宜的一声饥肠辘辘的声音从那丫头的肚子里发了出来。
“……”无奈的叹了口气,慕青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自己都没注意到唇边的笑是那样的柔和亲昵:“走吧,陪你去饭堂。”
看来她不只是个小哭包,还是小馋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