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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话文曲浩瀚月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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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悦来客栈二层厢房,玲海窝在榻上,裹紧被子,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脑袋不禁想起白天的事,小脸一阵发烧。

    清冷的兰草气息,水湖蓝的衣衫十分柔软,初次相遇,便再难忘记的面孔,还有那一双叫人一瞬间便沉沦的碧色眼瞳,啊对了,他还帮过她呢,她却很没出息的逃掉了,可是如果继续待在他身边,好像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一样。

    小小的身体蜷缩成虾米,揉揉脑袋想要忘掉脑海里的画面,却猛地想起,白天掉落的那只玉簪还没找回来。

    “呃……怎么办……”细细软软的声音,闷闷的从被窝里传出来,那可是她临行前,小辛和禄一送给她的呀!

    距离帝都千里之外的江州,是她的故乡,水榭楼台,诗情画意,杨柳依河而起,微微潮湿的暖风吹起柳絮,吹起年少时期温暖而轻快的回忆。

    床榻边的木桌上,躺着一封加盖公章的推荐信,回想起一月前,玲海坐在谢家烧鹅坊的屋檐上,撅着嘴巴,倔强的对下面焦急上火的阿爹说:“玲儿是不会去选秀的,如果爹爹执意要我去,那我就把自己画成大花脸,这样陛下肯定不会注意到我了。”

    罗镇汗颜,如若当真遮掩真实容貌,不知算不算得上是欺君之罪,但眼看自家丫头实在是不愿意入宫,纵使说尽好话,也劝她不得,但上头的旨意却是,各州县家眷中凡是有未出阁女子的,皆要入宫参加选秀,两边为难,不得办法。

    其实呢,小丫头的长相虽是没有十分出众,不比那宋氏怀岚倾国倾城,却是长得十分灵巧可爱,细细的眉如柳叶,是江南女子的柔情,小鹿般的杏眸却又显得她活泼机敏,小巧的鼻子下圆嘟嘟的唇瓣微微上扬,笑起来有两颗甜甜的酒窝。

    本来如此的长相或许并不会引起某人的注意,但是如果画成大花脸,就不是能不能被注意到的事了,而是一定会被注意到,并且还要被扣上殿前失仪这项罪名。

    谢家烧鹅坊的老板在店门前抹泪,心里祈祷着这小姑奶奶赶紧下来,街上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还以为是他在哪里得罪了这位江州知州家的千金,憨厚的肉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那个,罗小姐,您看,您要不还是先下来呢?这个,坐在那么高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安全呀……”天神呀,求求您可别折腾我这小本买卖了吧,咱烧鹅没卖出去几只,名声却是先传出去了,还不是什么好名声。

    罗玲海努努嘴,转过身准备翻身下去,结果后脚一个没踩稳,屋檐上的石砖滑落,眼看着就要从屋顶摔下来,一时之间,罗镇脸色煞白,谢老板脸色亦煞白,等到某人快要落到地上的时候,人群中窜出一个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了她的肉垫。

    所幸烧鹅坊的屋檐不高,“肉垫”被砸了一下之后闷哼一声,和小丫头一同栽倒在地,围观众人舒了口气。

    玲海回过头,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之后,刚想道谢的声音凝固在嘴边,干笑两声,说道:“啊哈哈,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呀……哥……”

    “肉垫”冷哼一声,站起身,将小丫头拎起来,扛到肩上,不顾她挥舞着拳头挣扎,偏过头对罗镇说:“阿爹你也太心软了,任由她在别人家门口耍脾气。”

    剑眉星目,冷似冰霜,是江州一众人对罗家长子罗誉的第一印象,若说他的父亲作为知州太过忠厚心软,那他就是说一不二毫不留情的个性,扛着某人回到府中,大家便知道某个不听话的小丫头又要挨骂。

    “现在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么?”罗誉落座,不急不忙端了杯茶,抬眼瞥了一眼站在面前低头对手指的某人,微微皱眉。

    “……我,我只是不想和从来都没见过的人在一起……”小丫头的声音在冷冰冰的气压下越来越小,直到近乎听不见。

    “嗯,这倒是一个很好的说辞。”罗誉继续喝茶,等她说实话。

    “…我……这个是真的!”某人不死心的握拳。

    “哦?是么?”她是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自己的亲妹妹?

    “呃……”好吧,看来在他面前,她的确是没办法说谎的,“哥哥你是了解我的呀,我才不想……不想这么早就嫁人……而且……”而且,深宫如海,谍影重重,未曾见其凌厉,却早已闻其深渊般的威名。

    眉头微动,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了顿,随后放下茶杯。

    是的,她方才十五,记忆中的她,五岁时起便赖在自己的身边,一同去学堂,她的字,她的词,比起江州最有名的千草书院的学究还要出色,有很多时候他都在想,眼前这个小小的女孩,真的是自己的妹妹么?

    她聪慧过人,喜欢读书,人人皆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却道谁说女子不如男,自信而明亮的眼睛在彩灯节的夜晚下那样光彩照人,她说,哥哥,我们一起读书,我们一起科考,大周不是也招收女官的么?那便是我的梦想。

    玲海悄悄抬起头,看到正自家哥哥皱着眉发呆,正预备转过身偷偷溜走,却听到身后的人咳了一声,哀怨的回过头,心想这下走不掉了,眼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阿爹其实早就想到了,喏,这是他托在帝都的好友写的推荐信。”

    看到女孩接过书信脸上欣喜的神色,罗誉却是高兴不起来。

    终究,她还是要离开的,稚嫩的脸上仍旧是涉世未深的样子,又叫他如何放得下。

    临行前,罗父与玲海的两个侍卫抱头痛哭,胖胖的小辛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瘦瘦的禄一哭的差点昏厥过去,罗誉站在一边满脸黑线的将三人拉开,趁着阿爹对着妹妹千叮咛万嘱咐的时候,将一只翡翠打造的,着烧鹅挂饰的玉簪塞给禄一,告诉他不要说是自己送的。

    那冒冒失失的小丫头,第一次踏上离家的路途,帝都皇宫内院的掖庭,是她即将奔赴的地方,若想要不去参加选秀,除去与别家儿郎订婚盟,便只有这一条路了。

    拍拍阿爹的肩膀,抬起袖子抹去他眼角的泪,罗誉知道,会有很久很久,都见不到她,今后万千的思念,郁结在心间,却始终没能爬上他的双眼,他没有哭,他也一点儿都不担心。

    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

    才不会因为担心她到夜不能寐,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书院呢……

    辰时,潇湘殿。

    罗玲海睡眼惺忪的站在门口揉眼睛,昨夜,并没睡好呢,又起了个大早跑到昨天的街上想把发簪找回来,结果面对着依旧人山人海的队伍,某人欲哭无泪的转身离去。

    潇湘殿本是十余年前,景帝所设的用于皇室宴饮的地方,由于某些特殊原因而荒废至今,对过的紫云殿也一样,然而此次开春,不仅要大办选秀,还要操持女官殿试,可谓是十分紧迫且用度颇大,而对于掖庭人手并不足的情况下,为帝迎娶新后一事已经拨出了不少财力物力,而选秀又不能办的太过寒酸必定要倾尽所剩,以至于此时此刻的潇湘殿,几乎可以算得上用寒酸二字来形容。

    大殿摆的还算工整的几张矮桌,草绳辫就的蒲团,几根红色的石柱勉强刷了遍油漆,考官席上的桌子上摆着唯一一只瓷瓶,插着两三束兰花做装饰,后面的墙壁上,硕大的纸扇上书“金榜题名”四字草书,浓墨残笔,潇洒不羁。

    而对过的紫云殿相比之下,简直可以用千差地别来形容,远远的就能看到精致的刺绣绸缎自房梁上倾泻而下,仿佛十里红妆,雕花台柱之上摆着琉璃花樽,青釉瓷瓶,南海明珠等各式珍宝,门口的匾额上是烫金的三字楷书。

    玲海再一次揉揉眼睛,又抬眼看了看头顶的牌匾确认自己没有走错。

    门口身穿官府的男子上下打量了她几遍,又看了看手中她递过来的推荐信,微微有些惊讶,慕家的落款公章,他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了,若非如今宋氏权利颇胜,大概坐上中书令位置的,会是他家的长子。

    玲海边往里走,边四下端详着殿内的陈设,一不留神便撞上了一个人,一时间有些站的不稳,那人恰好伸出手抓住了玲海的手腕,抬眼的瞬间,熟悉的面容就在眼前,依旧是兰花的清香,依旧是水湖蓝的衣衫,只不过今日的他似乎心情很好,看到自己,唇边勾起潋滟的笑。

    “我们又见面了呢,小丫头。”

    看到她,似乎觉得昨夜被某人逼着来当主考官的郁闷心情缓解了不少,本以为大概没有机会再见到的。

    “你,你怎么会……”迅速与夷兰拉开距离,玲海握紧拳头,十分之警惕的看着他。

    手掌中的温热一瞬而逝,夷兰微微一愣,随后放下抬起的动作,面前的女孩脸色微红,眉眼间似乎有几分疑虑的样子,忽然就想逗逗她。

    “嗯……你是想问我怎么会在这里?你觉得呢?”清晨的暖光在女孩的发丝边缘投下金黄的光泽,眉间微微皱着,却在此刻变得那样可爱,听到他这样反问,她似乎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不声不响的靠近,纤细修长的手指从她的身后分出一缕发丝。

    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去,只是害怕如果再一次靠近,会像昨日一般心跳颤动的像要爆炸,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呢,明明还是第二次见面,他却像是认识自己很久一样,就在玲海退到墙角实在无路可退的时候,抿着唇一闭眼一抬手,清脆的声音响在殿内,女孩试探的睁开眼睛,五个清晰的红红指印在夷兰的脸上浮现出来。

    “……”他像是有些意外,有些惊讶的愣在原地。

    “啊……”感觉到自己似乎下手有些重,又觉得眼前的人实在是像个登徒子,玲海一时之间不知该道歉还是该逃离,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杵在原地,直到屋外逐渐喧闹起来,夷兰方才定了定神,无奈的苦笑。

    “看来,玩笑是开过头了。”随后抬起手,玲海下意识的紧紧闭上眼睛,以为他要还回刚才的一掌,没曾想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额发,然后便转身走了。

    但是,那个人究竟是谁呢?明明是女官的考试却会出现在这里,不会是……玲海心中默默想着,随着其他应试的人都到场,分完了座位之后,前面夫子的声音响起,才抬起头,却是着实被吓了一跳。

    发鬓有些斑白的两位夫子落座在左右两侧,右边的那位老者执书卷念着策论题的内容,左边分拣着宣纸笔墨,而中间,低垂着眼眸,手中执笔在指尖打转的,正是方才的那名男子,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他微微抬眼,勾起唇角,盈盈一笑。

    云里雾里的展开宣纸,云里雾里的抬手磨墨,直到看到策论题的题目,才缓过神来,玲海觉得最近的运气真的很不好,方才得罪了的人居然就坐在主考官的位置,心里开始有些后悔刚才所做的事。

    他,他应该不会公报私仇的吧,不会吧。

    夷兰撑着下巴,眼神不自觉飘到那丫头的桌前,她果然是来考试的呀,忽然就对她写的文章有些兴趣,但是一想到刚才她一看见自己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的躲开,终究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继续无聊的转着紫毫笔,思绪想到自己书桌上放着的那只玉簪。

    对她会这样在意,有一半原因是那一日她惊慌失措的表情,似曾相识,还有一半,就是那只形状很是独特的玉簪,上头雕琢的那根活灵活现的烧鹅,一度让夷兰感到哭笑不得,从未想过居然会有人将食物雕刻成玉器,当真是十分有趣,还是他很喜欢的食物。

    一个半时辰过后,香炉中的檀香燃尽,考试宣告结束,考官收走试卷,玲海舒了口气,一抬头便撞上某人意味深长的凝视,登时从蒲团上跳起来,紧张的眨眨眼睛,翻出布兜将笔墨迅速装好,然后转过身,逃命一样的一溜烟便踏出了门,衣角毫不留恋的扬起一阵尘土。

    “噗——真是个傻丫头。”夷兰轻笑出声,一旁的洛河汗颜,这位一向与朝中众人无所深交,就算上朝也只是在最后一排打瞌睡,此次忽然被调过来担任主考,总感觉来头不小,见到他才知道是个二十过半的年轻男子,心里一阵讶异,又听说他与当今陛下关系匪浅,索性也不敢多说什么,埋头只顾批阅策论。

    “啊,这篇文章……”看着看着,忽然惊呼,夷兰侧过头,洛河将宣纸递了过去,摸着胡子满是称赞:“老夫教书多年,众多有才学的弟子,如今在她的笔下,也只能说上一句,不过如此,惭愧惭愧……”

    竹节劲气傲风骨,偏似梅香立雪中,行云流水,却又规整如刻,宣纸上的字就已十分令人惊叹,细细读下来,文章中的立意与巧思,才学与论调,确实不得不叫人称赞。

    “罗……玲海么?”夷兰念出试卷下方的名字,有些后悔刚才没在那丫头交卷的时候看一看她叫做什么。

    会是她么?那个有些可爱,却又让人不得不在意的,傻乎乎的丫头。

    雕花的玉匣旁,玉簪静静地躺在桌上,沉寂了许久的阴影处,似乎在晚霞时分染上了异样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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