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故人西辞
青州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付青墨站在栖云山峰上。
一年前的第一场雪里,他还是个喜欢看杂书话本,常常被师兄包庇被师父罚抄门规的风风火火的少年。
一年后,还是栖云山,还是差不多的一场雪,师父师叔师姐却都不在了,师兄也与萧慕寒长住邀月谷。
人的成长向来是猝不及防的,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做少年的时光,祁仙甚至武林的担子就这么突然落到他身上。
陌北熙不会看错人,付青墨也懂他的意思。天下太平,陌北熙完全可以闲坐盟主之位受人瞻仰,他让位于付青墨,一方面是为造就英杰,另一方面,是让他忙碌起来,忘了余文赫。
江云升还在时,陌北熙没有多少要操心的,师父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空下的精力全都扑在了师弟们和江漓身上,与他们打成一片,众弟子都把他当亲哥哥看待,有心事都愿意跟他说。
付青墨也不例外,所以陌北熙深知他对余文赫的情意,但陌北熙觉得,两个男人之间产生感情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他忍不住问付青墨:“是那种感情吗?还是……会不会,你只是依赖他,把他当亲人看呢?”
付青墨翻着话本,嘿嘿一笑道:“我不清楚余大哥对我是什么样的想法,但我面对他时,和面对你们都不一样,心会跳得厉害,想和他多待一会。”
陌北熙眼疾手快,一把抢过他的话本,道:“还看,师父上回罚你抄了两百遍门规,抄到半夜喊手疼,你忘了么?”
见付青墨伸手要抢回去,陌北熙好奇,这些杂书到底有什么魅力,叫他被罚了许多次还不长记性,陌北熙武功高于他,左右躲闪间付青墨够不到,陌北熙趁机翻了两页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陌北熙倒率先红了脸,像拿了烫手的东西,忽然将书丢掉,支支吾吾道:“你,你,你每天就看这种东西啊,快拿出去丢了,再让我看到一回,我也不饶你。”
陌北熙脸皮薄,霎时间红得像秋日的榴花,付青墨乐了:“师兄,你不会从来没看过这些吧?”
陌北熙自然没看过这种书,更何况是两个男人……他稳了稳心神,拿出大师兄的做派,道:“说什么呢,自己面壁思过去。”
付青墨拉过他的胳膊,虔诚道:“好师兄,我再也不敢了,你饶我这一回,别罚我,也别告诉师父好吗?”
经不住他生拉硬拽式的撒娇,陌北熙心软道:“你松手,下不为例。”
付青墨奸计得逞,把书拾起来藏进袖子里,气氛尴尬起来,陌北熙捏了捏手指尖,道:“你好久没见余文赫了吧?”
太虚甲被盗前,连允拓与江云升看似亲兄弟,两派常来往,每每有送礼送信类的事,付青墨总抢着往霁月派走一趟,一走就是半个月,七八天赶路办正事,剩下的天数就和余文赫去游玩饮酒。
可是余文赫与付青墨不一样。
余文赫向往名利权势,他觉得人生数十载,不能如草木般平庸,总得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一刻,鲜衣怒马,留名百世,方对得起一世为人。
余文赫对连允拓忠心耿耿,霁月派大弟子不苟言笑,将师父吩咐的事一件不落地完成,连允拓许诺他前程,余文赫深信不疑----即使不信又如何,他余文赫不过是个农家出来的野小子,离了霁月派什么都不是,唯有效忠师父搏一搏,才是出路吧。
师弟们觉得他难以接近,大师兄总是一副沉思过度的脸,一双果决的眼睛,办起事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容不得外人指点。
只有付青墨知道,他也有可爱的一面,他会在微醺时把杯里的酒倒一半到付青墨杯中,下巴抵着桌沿,笑得阳光明媚:“青墨,我什么都分你一半,将来啊,咱们要什么有什么,谁也别想把我们踩在脚下。”
付青墨饮尽杯里的酒,道:“余大哥,现在也没人将我们踩在脚下,其实我们都能很轻松地生活,不必非要争些什么。”
余文赫摇摇头:“不,青墨,我只是师父的一颗棋子,他想让我落在何处,我就得落在何处,但将来他死了,连锦耀做了掌门,我又该身处何处?我不想一辈子低着头,青墨,我想做出些事业来,男儿当自强。”
付青墨看着他入神,犹豫了片刻,道:“余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在山脚下盖几间小屋,围一圈篱笆,养几只鸡鸭,一条黄狗,和心上人朝暮相对?”
余文赫笑了,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道:“这算什么,村里翁媪的生活么?”
付青墨叹了口气,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道:“我说着玩呢,余大哥,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余文赫望向远处,眼里是坚定的光芒,一字一句道:“我想要,天下武林。”
付青墨沉默了,一杯一杯地斟酒。
余文赫看了会远方,忽然将手搭在付青墨肩上,轻拍了两下,道:“那时你跟我走,我保护你。”
四目相对,付青墨几乎能听见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声。
诺言这种东西很神奇,有时候不用非要兑现,仅仅是许下,就能叫人在期望中回味无穷。
付青墨心里知道,那人并不是酒后胡言,“我保护你”,这四个字落入耳中,连平日里像孩子一样没心没肺的付青墨也体会到了羞赧,他紧张地搓着手,想问他更多----你说保护我,是我想要的那种保护吗?你说到时候我跟你走,我若现在就想跟你走,你会带上我吗?我若想和你过朝暮相对的日子,你能不能,能不能……
千言万语汇集时,偏偏问不出一句来,正这时,身着青衣腰间佩剑的霁月弟子匆匆赶来,道:“大师兄,门派有事,师父叫你速速回去。”
余文赫转头看着付青墨,道:“我回去了。”
他又要走了,付青墨想,叫住他,抓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把这些问题通通问一遍。
“好,保重啊,余大哥。”
付青墨这样说。
此后付青墨与余文赫待得最久的一回,是江漓大婚时,陌北熙嘱咐他不要贪玩,还得赶回栖云山,付青墨满口答应,见到余文赫却不舍得离开了,骗他道:“我跟师兄告了两天假,余大哥,可得陪我好好喝一回。”
净月江边雕栏画栋的精巧酒楼里,两人相对而坐,菜肴丰盛,酒味甘醇,付青墨感叹道:“真是好景,人间最绝。”
余文赫道:“算不上最绝,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高山顶上俯瞰的,那才是好景。”
付青墨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道:“与投缘的人一起看的,都是好景,余大哥,这些日子没见,你过得怎么样?”
余文赫道:“师父器重我,门派大小事都经我手操办,这两日连锦耀大婚,师父忙于喜事,几乎把霁月全交给我了,这样下去,我余文赫必有出头之日。”
付青墨并没有细听这番话,他在想象与面前的人一起登上泰山顶,凭栏眺望的场景,遂与他碰杯,道:“我等你飞黄腾达。”
这是付青墨头一回喝得烂醉,一身酒气,软软地搭在余文赫身上,余文赫拍拍他的肩膀道:“怎么喝成这样,有心事?”
付青墨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想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点头,无奈目光涣散,眼前竟有两个余文赫。
余文赫哭笑不得,把醉鬼扶进客栈房间,刚一转身,付青墨伸手够他,几乎跌下床,余文赫忙把他挪到床里侧,付青墨像是要哭出来:“你去哪?又要走了吗?”
余文赫把床帘挂起来给他透气:“我不走,我去给你要份醒酒汤。”
“我不喝。”付青墨道。
余文赫俯下身,大拇指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道:“醒了酒,明天我带你去坐游船。”
付青墨妥协:“那你说到做到。”
余文赫应了,转身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碗醒酒汤,他扶着付青墨起身,给人一勺勺喂进去。
“好甜。”付青墨道。
醒酒汤能有多甜,余文赫不解,看来他真是醉得不轻,早知道拦着他少喝几杯了。
余文赫放下碗时,付青墨抓着他不松手,余文赫笑道:“付公子今儿是怎么了?”
付青墨迷迷糊糊道:“你当真不懂吗?”
余文赫身子一僵,愣了片刻,缓缓俯身,付青墨紧张地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余文赫贴他极近,道:“等我入主天下武林。”
付青墨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有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只问他:“你能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我入睡?”
余文赫把他的手塞进被中,道:“下一次吧,今天不行,你醉了,睡吧。”
这个“下一次”,付青墨最终没能等到。
探子回报萧慕寒将率妖月谷攻打霁月派的时候,连锦耀惊慌失措,在殿内来回踱步,嘴里不断道“怎么办,怎么办……”
余文赫沉吟许久,道:“明着对抗我们定然不敌,不如来阴的。”
连锦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眼里放光,道:“快说,什么办法?”
余文赫出了个放毒针的主意,连锦耀如获至宝,当即命人去准备。
针与剧毒都是现成的,底下人很快交了差,余文赫忽然想到了付青墨,他会不会也在萧慕寒的人马中?想到这些,心里焦虑起来,大战当天上午,他备了一匹马,偷偷跑出去几回,黄叶铺成的山路尽头笼着薄薄的雾,余文赫望眼欲穿。
他想透过薄雾看到那人,然后告诉他,别再往前走了,前面危险,他又怕看到那人,万一付青墨不听劝告执意前行,或是带所有妖月谷大军绕路而行,坏了连锦耀的好事,到时又该如何?
但这都不是最让他害怕的,万一他去得晚了,那人已经……
有的人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有多稀罕,一旦面临特定情景或是面临分别的时候,他又在人的心里记忆里窸窣作祟,叫人忍不住贪恋起他的好,等到想要把他牢牢留住却无法做到时,世界就一下子变得寂静落寞了。
绵长幽静的山间道路,余文赫坐在马背上,仿佛定在秋画中,与枯叶荒山融为一体,付青墨……青墨……
好久没像小时候那样牵他的手了。
好久没像小时候那样搂抱着他了。
好久没像小时候那样与他睡在一张床上了。
好久没……好久没见到他了。
怎么会如此这般想他?
明明毒针是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为什么如此这般恨自己?如果成了,他会死么?如果不成,自己会战死么?
如果再来一次,那日净月江边酒楼里,就该抱他一抱,抱着他入睡,好好看看他那张好看的脸蛋,一直看到天亮,再带他去坐江里的乌篷船,把整个青州苍州好吃的好玩的都陪他逛一回。
其实为师父效命,争名夺利的日子,如今想来到底也没多大意趣,哪怕坐上至高的宝座,站在高山最高处,要是没了他,余生会有多寂寥。
还有,他说的在山下盖几间小屋,围一圈篱笆的日子,好像也别有一番滋味。
半日的心急如焚,终于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余文赫沉稳了心绪,正不知如何开口,那人一声轻描淡写的“余文赫”叫他如坠深渊,冰冷入骨。
“生疏了?”余文赫道,眼前的人明显什么都知道了,付青墨在来的路上捡到一支竹管,这设计熟悉得很,正是他们儿时发射松针的竹管炮,这还是付青墨想出来的游戏,不成想十多年后,曾经最大的乐趣成了为祸武林的武器。
付青墨心里忽然结了冰,寒彻入骨,从他捡到竹管开始,心就已经空了,果然,那人眼里只有权谋名利,他要的太多,为了得到想要的,他可以不择手段,置天下武林不顾,置正邪善恶不顾,置自己于不顾。
也许自己从没真正走进过他心里,付青墨想,从未开始,也不会开始了。
“青墨,你别去送死。”
策马转身离去时,身后传来这一声。
这算什么,是关心还是不舍,都太晚了,世上最大的隔阂是心死,消除不掉。付青墨闭上眼睛,将泪珠生生挤回去,咬了咬唇,无声道:“那就生疏吧。”
有的人,抓住了就是抓住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只能说是缘分太浅。人生有许多岔路口,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天涯太远,一生太长,花期茶靡,也抵不过荏苒时光。
付青墨坐在云瑶殿上,面前是各门派事务的册子,付青墨细细地磨墨,用心批注完成,已经是傍晚了,推门出去,殿外的弟子恭恭敬敬道:“掌门。”
付青墨还没适应“掌门”“盟主”这两样称呼,怔了片刻,点点头,兀自往前走,栖云山上,萧瑟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又是一季冬雪飘扬,白茫茫的走马道上,一袭蓑衣的云游僧哼着荒腔野调,皑皑白雪上留下一串长长的深浅不一的脚印,谁也不知他从何处来,又往何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