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奈何桥上
传说有三世因果,六道轮回。
雪莹与江漓便是。
第一世,她是清溪水畔一株兰花,她从桥上路过,匆匆一瞥,她见她衣袂翩翾美如画中之人,兰花卖力地绽开,只为她能看到自己一眼。
她从桥上过,只见山峦叠嶂,溪水孱孱,入目皆如画,却只未看见溪畔那珠兰花。
寒来暑往,兰花直至枯萎,也再没有见过桥上女子。
第二世,她是笼中一只小雀,繁华的闹市街头,人群络绎不绝,人们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只有她迷茫、惊恐,缩在笼子一角。
她一袭紫衣,簪着精巧的兰花木簪翩然而至,声音如百灵鸟般清脆:“这只我买了。”
她惊喜万分,若是余生能和她度过,即使永远活在笼子中,也愿意啊!
她的手如青葱纤细,带着温度,她歪头蹭着她的手,以为是永恒,可是她说:“飞吧,去找寻你的自由。”
她不飞走,她就笑了:“怎么,在笼中呆久了,忘了怎么飞了么?”
她歪头打量她,不防她忽然撒手,将她抛在空中,女子说得没错,她被抛到空中的一瞬间确实忘了如何飞翔,等她在空中稳住方向,她已转身离去,消失在人群中。
第三世,她是祁仙掌门江云升的孙女,她是霁月派普通的家生丫头。
初见很平淡,霁月派接了新娘子,指派雪莹给她做贴身丫鬟。
新娘子真美,这是雪莹唯一的想法。
有的人初见时惊鸿一瞥,便怦然心动,从此注定缘分纠缠;有的人初见,互相点头作揖结识,心里不曾泛过一丝波澜,不会想到日后与对方会有那么多故事。
江漓满心欢喜,每分欢喜里都藏着连锦耀,雪莹本本分分做着贴身丫鬟该做的事,相处一阵子,渐渐觉得她不像个主子,倒像个朋友,甚至是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一个需要人爱护的小孩子。
江漓从温香坊回来那夜,伏在雪莹怀里哭,雪莹第一回和另一个人那么亲近,那人还是……小姐……她怀里多了这么个软软的泪人,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雪莹愤怒又紧张,身子僵直,好半天才将手搭在她身上,试探着抱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肩背,半晌也没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终于只是陪着她落泪。
雪莹想不通,江漓那么好的女孩子,怎么不如那个燕燕,连锦耀为什么不珍惜她?
人生一世,若有良人久伴,该有多幸福。
雪莹自己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思念,而且是那种近在咫尺的思念。
江漓不死心,她学了下厨,桂花糕,桃花酥,莲子羹,一样样被送去给连锦耀,一样样被摆在他卧房几日,再原封不动地退回。
雪莹心里的怒火越窜越高,忍不住劝她:“小姐,何必呢,靠卑微挽回得到的爱,就算得到了,有什么意义呢?”
江漓怀了孩子,雪莹心里莫名地不舒服,像有什么东西坠在心里,扯起来隐隐作痛。也就是那几天,之后再怎么替她感到不值,也只顾得上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从客栈那晚开始,雪莹与她睡上了同一张床,尽管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并排躺着,雪莹也激动万分,她睡不着,频频回头看江漓,待她熟睡后,才试探着伸手,指尖捏起她一缕发丝,凑近了闻,是淡淡的清香,她舍不得放下这缕清香,舍不得闭上眼睛入睡。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漓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失去鲜活后,绵软虚弱地叫人心疼。雪莹也是个丫头,才比她大一岁多,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在遇见江漓之前,每天就知道端茶送水,遇见江漓后才经历了些从没想过的东西,甚至慢慢对她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情愫,是超越了主仆,超越了友谊的那种情愫。
江漓回栖云山那回,雪莹很开心,幻想着等她生下孩子,与她一起在栖云山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没有连锦耀,没有其他任何人和事,就那么简简单单地活着。
可是江漓说:“我要回连家,北熙哥哥太苦了,也许我日后能帮到他。”
雪莹劝她:“小姐,你回霁月,陌掌门一定很担心你的安危,反而给他添麻烦,不如就留在祁仙,他也放心。再说了,陌掌门有萧公子在身边,怎么会苦呢?”
江漓费解:“萧公子在,就不苦了吗?半年来,师兄每天都在为祁仙和天下武林活着,我知道他有多苦。”
雪莹看着窗外,像是对远处的一个人在说话:“有挚爱的人陪在身边,做什么都不会感觉苦的。”
江漓没听清:“嗯?什么?”
雪莹收回了视线,低声道:“小姐,你觉得苦么?”
江漓歪头打量了她一会,淡淡地笑了一下,道:“傻丫头,最近怎么神神叨叨的?”
忽然眼泪就滚落出来,江漓道:“我怎么会不苦呢?他要是能像萧公子对北熙哥哥那样对我,我就算为他死了也愿意……”
雪莹惊慌失措地揽住她的肩背,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巴掌,急道:“都怪我说错话了,小姐,你别哭,别想那么多,这么多人都希望小姐好,你可不要为难自己啊!”
雪莹扶江漓坐下,抚着她的发丝,用极低的声音接着道:“还有我,你的苦分我一半吧。”
江漓似乎是愣了一下,许久才缓过来,停止了啜泣,道:“我们这算不算相依为命?”
怎么不算呢,雪莹想,我们其实都很孤独。
江漓在霁月派呆了多久,雪莹就提心吊胆了多久。
那天雪莹无意中听到连锦耀和余文赫谈话,说要有至亲至爱的人甘愿献祭,才能唤醒太虚神力,雪莹急急忙忙跑去告诉江漓,连家之所以想要她的孩子,是太虚甲的缘故。
本以为江漓听完会立刻就走,结果那人只沉默了半晌,道:“雪莹,我只有北熙哥哥和你了,是吗?”
雪莹见她眼神悲怆,跟着沉默了一会,道:“就算世上只剩最后一个爱你的人,你也是幸福的,何况,至少有两个人很爱你呢。”
江漓看着她,见雪莹一脸认真,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歪头道:“嗯?”
雪莹道:“你还有我,我为你做什么都行。”
江漓盯着她看,雪莹被盯得不自在,感觉脸上热热的,遂移开了视线,道:“小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江漓道:“你脸红什么,我们这样的关系,看你几眼都不行啊!”
“小姐……”
“雪莹长得真好看,将来……我替你寻个好婆家吧?”江漓忽然道。
雪莹急了:“我不,我不找婆家,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小姐你别赶我走,你打死我都不会走,小姐我……小姐分娩在即,连家虎视眈眈,我怎么能走呢!”
雪莹急得手忙脚乱去拽住她的衣角,江漓笑了:“行啦,不愿意出嫁就不愿意吧,至于急成这样吗?”
“那太虚甲呢,小姐,孩子一旦生下来,连锦耀一定不会善待你的。”雪莹突然想到了正事,紧张道。
江漓抓着她的手,看着窗外:“命嘛,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吧,我不清楚外面的局势具体是怎么样的,但我想帮北熙哥哥做点什么。”
你能做什么呢?雪莹想,你走路都要我搀扶着,每顿吃一半吐一半,晚上拍着肩背搂着哄着才能睡着,夜里还要醒来几次,能做什么呢?
但你执意留下,我也只能陪着,陪着也好,在你身边多过一分一秒都是好的。
江漓说到做到,妖月谷攻打霁月派那天,江漓得知陌北熙身受重伤,与萧慕寒在霁月派门外死战,急火攻心匆匆早产,她制止住雪莹出去喊人,把孩子递到雪莹手里,缓了缓,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趁雪莹转身拿湿毛巾时起身下床出去,将雪莹关在门内。
雪莹用力捶打房门:“江漓!你开门,你把门打开!”
江漓望着房门,她死咬着牙,卯足最后一股力气,长发尽被汗水浇透,话语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晚些再出来,把孩子养大,替我好好活下去。”
雪莹喊破了喉咙:“江漓,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也随你去就是了,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去养大你和连锦耀的孩子!”
像是有什么东西戳在了心尖上,江漓道:“傻丫头,这是为何?”
“因为我喜欢你,江漓!开门,我喜欢你!你别做傻事,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你开门!”雪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狠狠去拽房门,奈何门从外面拴上,任她怎么使劲也打不开,雪莹急得大哭出来。
江漓顿住脚步,道:“来生吧,我这一辈子太仓促,太乱,怕是要辜负你了。”
江漓脚步远去,雪莹靠在门上,哭得天昏地暗。
来生?你许我来生?
那你要说到做到!
雪莹把孩子交给付青墨,撞死在霁月外墙上,她死的那一刻,脸上挂着平淡的笑,江漓,你走慢点,等等我……
彼岸花开了一路,忘川水就流了一路。
黄泉路上的游魂们纷纷垂着头,木讷地往前走,前世再轰轰烈烈,再牵绊不舍,有爱的人未来得及爱,有恨的人未来得及报仇,有感激的人未来得及报恩,不重要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死去的那一刻化为虚无,使人不得不放下。
不论你前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是年少有为的俊秀豪杰还是丑陋平凡的贩夫走卒,是男是女,是好是坏,在走在黄泉路的那一刻,都一律平等地归为游魂,在鬼差的带领下整齐地往前走,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谁也不再是前世的那个谁,谁也不再是前世的那个谁的那个人。
雪莹走在游魂的队伍里,不断探头去看,四周是些看不清的冷漠面孔,都只顾低头赶路,鬼差悠长的声音在寂静的昏暗里回荡:“一念生,一念死,既入黄泉,前尘旧事皆了了,三生因果,六道轮回缘不灭。”
雪莹听得痴了,问鬼差:“何为三生因果,六道轮回缘不灭?”
鬼差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他们都怕我,你这样一个小丫头,怎么反倒和我说起话来了?”
雪莹道:“我这辈子最怕江漓受苦,可她还是死了,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鬼差看着她,道:“她死了多久了?已入了轮回吧?”
雪莹道:“与我同一天。”
鬼差闭上眼睛,掐着指头,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了,你与她本来就有三生因果,第一世你是一朵兰花,她从桥上走过,匆匆一眼定了缘分;第二世你是一只小雀,蒙她搭救,这是第三世。”
雪莹心里咯噔一下:“已经第三世了?那以后无缘了么?”
鬼差道:“你这丫头,胆子挺大,人却不聪明,三生因果修来一世缘分,你说还有没有下一世呢?下一世,你们是夫妻!至于这六道轮回么……”鬼差又掐着指头算了半天,道:“这个可是玄了,天机不可泄露。”
雪莹还要听他说下去,不觉到了奈何桥边,忽然一道熟悉的清脆女声传来:“雪莹,我在这!”
雪莹顺着声音看去,一个蹲着的粉衣少女从站起身来,阳间只隔了一天,阴间像是过了千百年。
雪莹要哭,在这种地方眼里却落不出泪来,但声音是带着哭腔颤抖的:“江漓……”
“你这傻丫头,怎么也这么快就来了!”江漓抱着她,木讷的游魂从她们身边经过,谁也没有抬头看她们一眼。
“他们……都很好,你可以放心了,江漓,你许我来生,我来都来了,你要兑现诺言啊!”
孟婆站在小摊前,身后是一口大锅,幽声道:“尘归尘,土归土,喝孟婆汤吧。”
雪莹盯着江漓:“这东西喝下去,你就忘了我,我就忘了你啦。”
江漓道:“那就不喝,我们做孤魂野鬼,也可以在一块。”
说着拉着雪莹要走,但已到了奈何桥边,四处的路都变得飘渺起来,仿佛身处混沌之中,只能顺着奈何桥过去。
鬼差变了脸色:“小姑娘,这儿你可是跑不掉的,若执意要跑,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你可想清楚了。”
江漓攥着雪莹的手:“前世我爱错了人,未能回应她的一片心意,我舍不得忘了她……”
“不喝孟婆汤,你们只能入畜生道。”孟婆淡然地给游魂们盛汤,淡然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喝下去,再看着他们跳入转生池中。
不等鬼差说话,雪莹先开口了:“鬼差大哥说,我们下一世是夫妻,江漓,喝吧,就算我们暂时将彼此忘了,我们很快还能再见面的。”
“可是再见面,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江漓目光忧伤,看着来的路,一个熟悉的身影这时候走过来。
“连锦耀?”雪莹道。
江漓瞅了一眼,目光不为所动,继续道:“雪莹,我不想忘了你。”
雪莹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偏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她的唇朱红水润,吻上去绵绵的,实在叫人觉得满足,江漓闭上眼睛,双臂揽上她的腰肢,许久唇瓣才分离。
雪莹道:“我们一起喝,我会强迫自己,千万不要忘了你。”
两个人紧紧牵着手,含情的目光浓浓地死死地盯着对方,一起饮下了孟婆汤。
眼里浓稠的柔情褪去,两人皆变得面色平淡。
转生池和凡间的水池并无二致,只是那水深得泛黑,不断地翻腾着。
手牵着手的两个人跳进去,落入池水的那一刻,仿佛被所有的温柔一齐包裹着,意识化为混沌,陷入无尽的深渊……
身后鬼差的声音响起:“一念生,一念死……”
侯府的夫人生了,是个小子,候老爷在门外听见传报,急急忙忙地跑进去,一看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子,心里脸上乐开了花,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亲自给他取名为“候景营”。
景营开口说话,第一句不是叫父亲,也不是叫母亲,而是反复叫了个“漓”字。
候老爷笑道:“这便奇了,漓?有意思。”
侯家就这一个儿子,景营被捧在手心里,他打小就表现出非凡的才能,深受一大家子的喜爱。
景营七岁的时候,旁边搬来了一户做布行生意的人家,生意做得不错,铺子很大,布行开张那天,街坊都去看,候老爷闲来无事,也带着景营去了。
布行的东家姓姜,虽是做生意的,人却和善,也带了个七岁的女儿。
候老爷正要客套问候姜家女儿闺名,不想景营忽然道:“小漓……”
姜家女儿明显一愣,随后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道:“莹……莹”
候老爷这下彻底惊呆了,与姜老板四目相对,都觉得奇妙。
姜老板率先开口道:“这真是奇了,小女唤做姜婉漓,乳名小漓,与贵公子第一次见面,他倒知道小女乳名!”
候老爷也疑惑万分:“犬子唤做候景营,乳名营营……”
两人忽然同时拍掌大笑起来,道:“这难道是人们常说的,三生石上刻下的缘分吗?”
候景营伸手,姜婉漓也伸手,两双小手握在一处,紧紧地攥着,一对模样俊俏的小人儿互相看着,都咧开嘴甜甜地笑着。
于是两家正式坐在一块吃了饭,聊了许久,饭毕就将儿女亲事给定下了。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上一世许错了人,这一世我陪着你长大,陪着你到老,几十年的人生路,我一天也不会缺席。
又是春花烂漫时,候景营年方二十,春试中了举人,春风得意马蹄疾,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急急策马奔向姜家大院,马还未到人先喊道:“小漓,快出来,我中了举人,快出来准备成亲,我要娶你!”
大门推开,面若桃花的佳人扶着门,笑道:“跑慢点,当心。”
马蹄停住,少年抱着少女,拥在怀里,春日的暖阳里,尽是绵绵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