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螳螂捕蝉
陌北熙回去时,细蒙蒙的春雨笼罩着整个栖云山,他下了马,雨就淋在他脸上,睫毛上沾了雨水,视线不清楚,他怔怔地站着,并不擦掉,对迎上来的弟子低低说道:
“备灵堂。”
江云升的遗体停灵在云瑶殿正中,旁边躺着那八个祁仙弟子,陌北熙把他们也带回来了,祁仙扯下了江漓大婚时的喜布,换上了白布。祁仙八百弟子哭成一片,尉迟玄今晨还沉浸在喜悦里,忽然就被天大的坏消息冲击,他抹着泪把江云升遗容整好,叫一声“掌门师兄”就哭一场。
付青墨伤势不轻,腿用带子包扎了,背部胳膊上也有伤口,没个把月估计无法正常活动,也不顾劝说跪着呜咽。
陌北熙跪在最前面,一言不发,眼泪早在回来的路上流尽了,从他记事起就陪着他的严厉而和蔼的师父,此刻冰凉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叫他一声“熙儿”,陌北熙心里像被人掏空了,什么都不剩一样,静静地跪了一夜。
祁仙的丧事办了许多天,江漓和连锦耀几日后收到消息赶回,江漓抓着陌北熙的胳膊泣不成声:“熙哥哥,你怎么没有把爷爷带回家,爷爷武功那么高,你武功也那么高,爷爷怎么这样轻易就离开小漓了”
陌北熙看着她说不出话,付青墨就在旁边哭道:“师姐,那天妖月谷刺客太多,他们要抓师父回去逼供太虚甲之谜,师父敌不过又不愿受折辱,自刎了,我和师兄都自顾不暇,没能救得了师父,师姐你要怪就怪我,是我武功弱,害得师兄两头分心。”
陌北熙背过身去,叹声道:“我早该从萧楚言抓那些所谓的博闻之人时,就想到他要对师父下手的。”说罢一步步往逍遥殿而去。
“妖月谷,妖月谷”江漓哭得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念着这三个字:“江漓与你不共戴天。”
尉迟玄早在逍遥殿等着陌北熙了,见他进来,把木盒打开,从里面取出那枚绿指环,对陌北熙道:“熙儿,掌门师兄没了,以后祁仙就交在你手里,你不要忘记师父师叔的嘱托,务必夺回太虚甲,教导众师弟匡扶正义,照顾好小漓和祁仙弟子,你师父在那头也能闭上眼睛了。”
陌北熙看了一眼那绿指环,跪下道:“师叔,北熙年少无能,寸功未立,没能保护好师父,也没能铲除妖月谷夺回太虚甲,掌门之位我受之有愧。”
尉迟玄把他拉起来,慈声道:“都不是你的错,熙儿,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往后路还很长,你要自己磨练着走了。”
陌北熙看着尉迟玄的眼睛,吸了口气,郑重道:“师叔,劳烦您替我接管祁仙一阵子,我去沥州弄清萧楚言到底有多少分舵,老巢驻在哪里,我已经派人去霁月派请连盟主助力,将妖月谷一网打尽,霁月派如今和祁仙是秦晋之好,连盟主与师父是故交,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妖月谷几次三番兴师动众,我派力量薄弱,这样下去我怕保不住师弟们,我不想再看有人因此惨死。等完成这些事我再回祁仙,接任掌门之位,在此之前祁仙一应大小事,全凭师叔做主。”
尉迟玄拍着眼前少年的肩膀,捏了捏,触感皆是骨头,尉迟玄就说:“熙儿,你最近瘦了好多,这肩膀要扛的太多了,得多吃点才是啊。”他把绿指环收进木盒,揣回怀里,陌北熙知道他是同意了,又道:“师叔,我明日就启程下山,师叔多保重。”
尉迟玄点了点头,将这比自己还高一点的年轻人半搂在怀里,半晌又松开,道:“凡事小心。”
陌北熙在细密的春雨里下了山,这次没有带任何人,他缓缓地走出栖云山,沿着石块铺成的路踽踽独行。
春雨落在他的发上,又顺着鬓发淌在俊美的脸上,陌北熙月白的衣衫已经湿透,眼里满是雾蒙蒙的空洞。
忽然一把伞遮在他头上,萧慕寒仍然是一袭红衣,撑着伞在他面前站定了。
陌北熙抬起头,没有说话。
萧慕寒掏出帕子把他额上脸上的雨水擦拭干净,柔声道:“怎么不撑伞,淋成这样?”
陌北熙看着他,眼睛好久才眨了一下,低低道:“师父没了,他死在我眼前。”
“”萧慕寒不说话,陌北熙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开,退后一步道:“你一直跟着我,一直在那里看着我是吗,萧慕寒,你开心么?”
雨下得似乎大了起来,带着春日的凉意,扑在陌北熙脸上,他后退一步已经退到了伞外,萧慕寒就走进一步,把伞依然盖在他头上。
陌北熙接着道:“人都说善有善报,我师父一生行善积德,救人无数,这些年来从不过问武林中事,一心只想让祁仙弟子学成下山匡扶正义,为何他的女儿女婿,连同他自己,都没有半点好下场,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么不公平的待遇?萧慕寒,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进光亮的地方,原来你从不愿意如此。”
他已经退到路边无路可退,便推开伞,径直沿着原路向前去了。萧慕寒任由他撞开自己,怔在那里不动,伞落在地上,溅起一点水花,萧慕寒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笑起来,笑声凄凉可怖:
“我是恨江云升,如果不是他灭我满门,我本可以在妖月谷混混沌沌活到死,我本来我没有所谓的天下大义,我也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善人,恶人,在我眼里都一样。可是我遇上了你,陌北熙,叫我遇上了你。”
他笑着,忽然凌空跃起,消失在雨里。
陌北熙头也没回,走在雨中,心像被人狠狠攥着一样绞痛,痛得无法呼吸,他站住脚步,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又化作叹息,淹没在雨里。
江云升的死叫许多人难以预料。
萧楚言在大殿上,生生捏碎了一个杯子,碎渣子割破谷主的手,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问季殊:“我叫你抓他回来,我有的是办法叫他开口,我还要留着他慢慢折磨,你却叫他死得这样容易!”
季殊跪在大殿中央,旁边齐齐地站着两排黑衣死士,道:“属下原本能劫他回来,陌北熙出招拦路,才让他”
“陌北熙,又是陌北熙,”萧慕寒打断她,“这个陌北熙到底有多少能耐?”
季殊道:“还有一事,大爷他也在。”
“萧慕寒?”
“属下这次带的是谷中最精壮的武士,他们只有三个人,江云升死了,另一个身负重伤撑不了几招,只剩陌北熙一个,我要杀了他以绝后患,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只是萧大爷出现阻拦方才坏事。”
季殊说完,萧楚言已经挥袖将石桌上的茶碗全都扫落,厉声道:“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把陌北熙杀了,如果能抓活的,另有重赏。”
连允拓接到消息时正在用饭,手里的筷子啪一下掉到地上,他胡子颤了半天,又反复问了前来报丧的弟子,再三确认真假,江漓也在饭桌上,闻讯几乎晕厥过去,饭没吃完,也不等霁月派准备吊丧的东西,就先和连锦耀去了。
连允拓随后也去栖云山吊丧,完事后和连锦耀江漓一道回了苍州。
当天晚上,连允拓挑灯坐在偏殿,弟子们早退下歇了,昏暗的房间里,连允拓皱着眉翻书研磨。
“父亲。”连锦耀把门关好,进来站在他身侧,眼睛看向他手里的卷宗。
“耀儿,”连允拓头也没抬:“没睡呢。”
连锦耀脸色阴阴的,含着一股子怒气道:“父亲,妖月谷这群贼人,出手竟然这么快。”
连允拓把毛笔仔细放在笔搁上,用手抚着书卷,道:“慌什么。”
“可恨那奚鼎全也是个不成器的您原本说,您作为武林至尊去攻打祁仙不合适,况且江云升武功更胜一筹,如今赤星珠留在妖月谷是好事,正好断了江湖里其他所有人的念想,叫他们争抢不得,父亲说要让祁仙自己夺回太虚甲,叫祁仙和妖月谷两败俱伤,而我娶了江家唯一的血脉,无论将来用什么办法,太虚之谜我霁月派迟早会弄清楚。可是如今江云升死了,我们的那些计划不就全完了。”
连允拓转过头,看着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道:“才娶了江家丫头,别急着四处疯跑,落人口舌。”
连锦耀急了:“父亲,您别东拉西扯,以后怎么办?”
“太虚之谜历来只有每一任祁仙单传弟子知道,佑空子首先破例多收了一个弟子,到江云升接任才开始有了祁仙门派,江云升既然能自刎而死,谜底他肯定已经留下了。耀儿,你不要这么急躁,祁仙宁死都绝不可能把太虚之谜透露给妖月谷,萧楚言得不到谜底也不会轻易灭祁仙,你派人随时观察两边动向伺机而动,该帮谁一把帮谁一把,必要时随时出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任何时候你要当黄雀,都得有耐心等前面的戏唱完了才行。”
连允拓说完起身,把油灯熄了,与连锦耀趁着月色走出偏殿,拍拍儿子的肩头道:“霁月,武林,天下,以后都是你的,记住,伺机而动,随时变通,派去的人都盯紧了,不要有丝毫差池。”
连锦耀站定,道:“儿子知道,妖月谷以幻术妖法见长,如今赤星珠落在谁的手里都只是一颗红色的珠子,霁月也难以得知其奥秘,不如叫妖月谷去找寻,我的人已经安插在妖月谷,萧楚言找到方法之时,就是他人头落地之日。”
夜黑沉沉的,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